鐵灰色的黎明像一塊肮臟的抹布,蹭著諾裡爾斯克勞改營鉛灰色的天空。空氣裡凝結著金屬和凍土的腥味,吸進肺裡像吞了冰渣。伊萬·彼得羅夫倚在冰冷的哨塔欄杆上,眼皮沉得像掛了鉛塊。這見鬼的北極圈邊緣,連太陽都懶得爬上來。他往凍僵的手掌嗬了口白氣,徒勞地搓了搓,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底下那片被高牆電網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絕望之地——放風場。
然後,他的目光釘住了……
一個人影,正緩慢但目標明確地朝著那扇巨大的、包著鐵皮的大門移動。是安德烈·索爾仁尼琴。那個新來的,沉默得像塊西伯利亞凍土的家夥。他走路的姿勢很怪,肩膀微微聳著,脖子梗著,像一具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木偶,直挺挺地朝著那扇象征著自由與死亡邊界的門。
“站住!”伊萬的吼聲在冰冷的空氣裡炸開,像石頭砸在冰麵上。他本能地拔出了腰間的馬卡洛夫手槍,槍身冰涼刺骨。
安德烈毫無反應。他的腳步甚至沒有絲毫的停頓或遲疑,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穩,向前移動。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咯吱聲。
一股冰冷的煩躁猛地攫住了伊萬的心臟。找死!他猛地抬臂,槍口指向那片鐵灰色的、毫無生機的天空。食指扣動扳機。
“砰——!”
槍聲撕裂了清晨凍僵的空氣,尖銳得刺耳,帶著金屬特有的死亡回響,在冰冷的混凝土牆壁和高高的鐵絲網之間瘋狂碰撞、回蕩。幾隻棲息在附近光禿禿死樹上的寒鴉被驚起,發出嘶啞難聽的“呱呱”聲,拍打著翅膀像幾片肮臟的破布般掠過天空。
放風場上零星幾個囚犯像受驚的兔子,瞬間縮緊了脖子,飛快地貼牆根蹲下,隻留下幾雙驚恐的眼睛在汙濁的空氣中閃爍。安德烈呢?他甚至連肩膀都沒抖一下。那一聲足以讓心臟停跳的巨響,對他來說,仿佛隻是掠過耳畔的一縷微風。他的腳步,那該死的、穩定得如同機械的步伐,沒有絲毫改變。咯吱…咯吱…積雪被踩實的聲音固執地鑽進伊萬的耳朵,比槍聲更讓他心頭發緊。
“索爾仁尼琴!停下!聽見沒有!停下!”大門內側巡邏道上,瓦西裡警長的聲音變了調,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如同鞭子般抽打過來。他正朝著安德烈的方向狂奔,厚重的警用大衣下擺笨拙地拍打著他的腿。
安德烈置若罔聞。他的身影離那道漆成刺目紅色、象征著“越線即死”的警戒線越來越近。伊萬甚至能看清他囚服後背上那個磨損的編號在陰冷的晨光中泛著模糊的白。那是一種徹底的、非人的漠視。伊萬握槍的手心裡全是冰涼的汗,黏膩膩的。他再次舉槍,這一次,手臂繃得如同凍僵的鋼筋,槍口沒有指向天空,而是微微下壓,遙遙指向那個頑固移動的背影下方。這是最後的警告,死亡的預告。
“砰——!”
第二聲槍響。子彈凶狠地鑽進安德烈腳邊不到一尺的凍土裡,濺起一蓬肮臟的雪沫和碎冰碴。瓦西裡的嘶吼幾乎同時響起:“安德烈!看在上帝的份上!停下!回去!”警長的聲音已經徹底撕裂了,帶著絕望的哭腔。
安德烈的腳步,終於頓住了。
伊萬的心臟幾乎要撞碎胸骨。他死死盯著那個背影,槍口微微顫抖著,食指緊貼著冰冷的扳機護圈,隨時準備徹底壓下去。汗水沿著他帽簷下的鬢角流下來,冰冷刺骨。
安德烈停在了警戒線前。隻有一步之遙。那刺目的紅色油漆像一道燃燒的血痕,橫亙在他與大門之間。整個勞改營仿佛被瞬間抽乾了空氣,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連風都停了。隻剩下瓦西裡粗重、徒勞的喘息聲從下方傳來,還有伊萬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裡轟鳴。
安德烈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腳。
伊萬甚至能看到他那隻磨損嚴重的、沾滿泥雪的囚鞋鞋底邊緣的紋路。那隻腳懸停在那條象征死亡的紅線上方,隻有幾厘米。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瓦西裡徒勞地揮舞著手臂,嘴大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恐懼徹底扼住了他的喉嚨。
懸停的腳,落了下去。穩穩地,踩在了警戒線之外那片象征著“自由”的土地上。
沒有猶豫。沒有回頭。
就在那隻腳掌接觸警戒線外凍土的刹那,伊萬·彼得羅夫身體裡某個開關被冷酷地扳動了。所有警告的條例,瓦西裡嘶啞的勸阻,甚至對後果的本能恐懼,都在那個瞬間被一種更原始、更冰冷的東西覆蓋——職責的鐵律,以及被徹底藐視後噴湧的暴怒。他的手臂像被精確的機械裝置驅動,穩定得可怕,槍口瞬間鎖定目標。
他瞄準了安德烈毫無防備的後頸,那塊暴露在肮臟囚服領口之上、蒼白得毫無血色的皮膚。距離不到五十米。對於他這把槍,這個距離,閉著眼睛也能命中。
食指扣下扳機。
“砰——!”
第三聲槍響。比前兩聲更加短促、決絕、致命。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幾乎被巨大的爆鳴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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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索爾仁尼琴的身體猛地向前一衝,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後心。他的頭顱以一個極其怪異的角度向後、向上猛地一仰,仿佛要看清是誰給了他這致命一擊。緊接著,那具失去了所有支撐的身體,像一袋沉重的、裝滿穀物的麻袋,直挺挺地向前撲倒下去,沉重地砸在警戒線外冰冷堅硬的凍土地上。沉悶的撞擊聲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伊萬保持著射擊後的姿勢,槍口一縷淡淡的青煙嫋嫋升起,迅速被凍原的寒風撕碎、帶走。哨塔下的世界一片死寂。放風場上貼著牆根的囚犯們像一尊尊僵硬的石像。瓦西裡警長呆立在原地,嘴巴還維持著嘶喊的形狀,卻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粗重的白氣從他大張的口中噴出,隨即消散。
伊萬緩緩放下槍。手臂肌肉傳來一陣遲滯的酸痛。他一步一步走下哨塔冰冷的金屬階梯,腳步聲在死寂中顯得異常沉重。靴底踩在覆蓋著薄雪的碎石地麵上,發出單調的哢嚓聲。他走向那具伏在地上的軀體。
瓦西裡也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幾個反應過來的獄警也緊隨其後。他們圍成了一個半圓,沉默地看著地上那個曾經叫安德烈·索爾仁尼琴的囚犯。
伊萬在屍體旁蹲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著鐵鏽和深層凍土的味道鑽進他的鼻孔,冰冷而腐朽。他戴著厚皮手套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去,抓住安德烈的肩膀,用力將他翻了過來。
屍體翻過來的瞬間,所有圍攏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齊齊後退了一步。
安德烈的眼睛大睜著,直勾勾地瞪著灰蒙蒙的天空,瞳孔已經擴散,凝固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愕,但絕非純粹的恐懼。真正令人頭皮發麻的是他的後頸。子彈精準地鑽入,留下一個邊緣燒灼發黑、觸目驚的孔洞。然而,沒有預料中噴湧的、溫熱的鮮血。
從那致命的彈孔裡,以及他大張著的、似乎凝固了最後一聲呐喊的口中,湧出來的是一種深褐色的、潮濕粘稠的東西。不是血。那更像是……被水浸透、淤積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殖土!散發著一股濃烈的、來自地底深處的、令人作嘔的土腥味和腐爛植物的氣息。
伊萬的手指在皮手套裡瞬間變得冰涼僵硬。他強忍著胃部的不適,目光死死盯住安德烈那凝固著驚愕的雙眼。那雙眼睛深處,在擴散的瞳孔邊緣,似乎有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解脫?
“上帝啊……”瓦西裡警長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這……這他媽是什麼鬼東西?”
沒有人回答。隻有諾裡爾斯克永不疲倦的寒風,嗚咽著穿過高牆電網,卷起地上的雪沫,發出如同亡魂低語般的哨音。那股濃烈的腐土氣息,頑固地盤踞在冰冷的空氣中,鑽入每個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伊萬站起身,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慘白驚惶的臉,最後落回地上那具湧出泥土的屍體。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像這西伯利亞的寒流,悄然滲入了他的骨髓深處。
停屍房的門像一塊被凍透的鐵板,伊萬推開它時,鉸鏈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比外麵凜冽空氣更刺骨的寒意撲麵而來,混雜著消毒水和某種更原始的、冰冷的、屬於死亡本身的氣味。昏黃的燈泡懸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光線吝嗇地灑在房間中央那張蒙著白布的金屬推床上。
值夜的老看守謝爾蓋,一個臉頰凹陷、眼神渾濁得像伏特加泡過頭的乾癟老頭,正縮在角落一張嘎吱作響的木椅裡打盹。聽到門響,他猛地驚醒,渾濁的眼睛裡瞬間充滿了驚懼,仿佛看到的是地獄的使者。
“彼……彼得羅夫同誌?”謝爾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乾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關節泛白。
伊萬沒理會他,徑直走向那張推床。他的靴子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聲都敲在謝爾蓋緊繃的神經上。白布下的輪廓清晰可見,是一個人形。
“他……他不見了!”謝爾蓋終於崩潰般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刺耳,“上帝作證!我發誓!我……我就打了個盹!就一小會兒!真的隻有一小會兒!醒過來……白布下麵……就空了!像……像被鬼拖走了!”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恐懼讓他語無倫次。
伊萬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他一把掀開那張刺眼的白布。
冰冷的金屬床板上空空如也。隻有幾點深褐色、已經乾涸結塊的泥印,粘在光禿禿的鋼板表麵。那濃烈的、如同從墳墓深處挖出的腐土腥氣,比白天在屍體旁聞到的更加濃鬱,更加頑固地彌漫在狹小的停屍房裡,幾乎令人窒息。它無聲地宣告著:安德烈·索爾仁尼琴,那個從彈孔裡湧出泥土的死人,確實離開了這裡。
伊萬猛地轉身,動作帶起的風讓那昏黃的燈泡劇烈搖晃起來,牆壁上瞬間爬滿了瘋狂舞動的、扭曲的陰影。謝爾蓋嚇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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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印!”伊萬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外麵!找他的腳印!”
停屍房的後門通往一片背陰的荒地,緊挨著勞改營外圍的鐵絲網。這裡平時鮮有人至,積雪未經踩踏,鋪著一層均勻的白。當伊萬和跌跌撞撞跟出來的謝爾蓋,以及幾個聞訊趕來的、臉色同樣難看的獄警用手電筒照亮這片區域時,所有人都僵住了。
雪地上,清晰地印著一行腳印。赤裸的、屬於男人的腳印。它們深陷在積雪中,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重的、拖遝的痕跡,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腳印從停屍房的後門延伸出來,歪歪扭扭,卻帶著一種詭異的目的性,徑直穿過荒地,消失在勞改營外圍那圈鏽跡斑斑、象征隔絕的高高鐵絲網前。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鐵絲網上,靠近地麵的一處,赫然被扭曲、撕開了一個勉強可供一人鑽過的破洞。扭曲斷裂的鐵絲尖端,掛著幾縷深灰色的、似乎是囚服上的粗布纖維。寒風正從那破洞裡毫無阻礙地灌進來,發出嗚嗚的、如同哭泣般的聲音。
那行赤裸的腳印,就從這個破洞鑽了出去,毫不停留地延伸向鐵絲網外那片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原始針葉林吞噬的茫茫雪原。腳印指向的方向,正是那片早已廢棄多年、傳說中吞噬了無數囚犯生命的,老“烏拉爾之星”礦坑的方向。
伊萬蹲在鐵絲網的破洞前,手電光柱死死鎖定雪地上那行延伸向黑暗的赤裸腳印。那腳印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無比清晰,深陷雪中,邊緣輪廓分明,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重下陷的拖痕,仿佛行走者背負著無形的巨石。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深層礦坑特有的岩石粉塵和腐爛木頭的氣味,頑強地鑽進他的鼻腔,與停屍房裡那股腐土腥氣如出一轍,卻更加陰冷刺骨。
“烏拉爾之星……”瓦西裡警長站在他身後,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他……他要去那兒?”話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那個廢棄的死亡之地,是營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禁忌。
伊萬沒有回答。他直起身,動作因為緊繃而顯得有些僵硬。他拔出了腰間的馬卡洛夫手槍,冰冷的金屬槍身在這寒夜裡似乎能吸走手掌最後一點溫度。他“哢嚓”一聲將子彈推上膛,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雪夜裡異常刺耳。
“給我礦燈。”他伸出手,聲音低沉,不容置疑。
一個獄警慌忙解下腰間沉重的鉛酸礦燈遞過去。伊萬熟練地檢查了一下燈頭,用力擰開開關。一道粗大而昏黃的光柱猛地刺破黑暗,光柱裡飛舞的雪塵如同無數狂舞的幽靈。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礦坑腐朽氣息的空氣灌入肺腑,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刺著。
他彎下腰,毫不猶豫地鑽過了鐵絲網上那個猙獰的破洞。粗糙冰涼的鐵絲刮擦著他的棉大衣,發出刺耳的聲響。身體完全穿過破洞的刹那,一股更加原始、更加蠻荒的寒意瞬間將他包裹,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外麵,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和永恒的凍土。身後,是勞改營那點微弱的人間燈火,以及鐵絲網內幾張慘白驚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