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伯利亞科技城——這名字在凍原上燙出一個疤。鋼鐵、玻璃,還有那些永遠嗡鳴、亮著冷酷藍光的服務器農場,像墓碑般插在新西伯利亞市郊外的荒蕪土地上。空氣裡除了刺骨的冷,還彌漫著一股臭氧燒焦的甜腥味,那是“智慧火花”芯片在無數孩童顱骨內低語時散發的副產品。它許諾知識,輕易如呼吸,代價卻無人細究——直到現在。
我,安東·伊萬諾夫,手指幾乎凍僵在方向盤上,聽著後座兒子米沙的呼吸聲。那聲音很淺,帶著一種不屬於十歲孩子的疲憊。他植入“火花”三個月了,能解高等數學,能流利背誦《戰爭與和平》的片段,卻也再沒在冰封的河麵上瘋跑著抽過陀螺。他眼裡的光,像被西伯利亞寒流封住的星星,越來越黯淡。妻子柳德米拉的聲音在電話裡抖得厲害:“安東……米沙昨晚……在睡夢裡背化學方程式,背得滾瓜爛熟……可他醒來,卻記不得昨天給你畫的生日畫是什麼顏色了……”
記憶。芯片在吞噬它,像貪食蛇一樣,把米沙那些踢足球摔破膝蓋咯咯笑的畫麵、堆雪人凍紅鼻子的傻氣,統統轉化成了冰冷的知識字節。快樂,成了最奢侈的廢料。
科技城核心區“創智方舟”大廈那扭曲的尖頂刺入鉛灰色的天空,底下是螞蟻般湧動的人潮。父母們臉色焦黃,眼窩深陷,死死攥著孩子的手,奔向一個又一個閃著“超頻強化”、“記憶優化”霓虹的補習中心。那些招牌,紅的像血,綠的像毒,在冰冷的建築表麵流淌。孩子們小小的背影被塞進巨大的書包裡,搖搖晃晃。一張張本該鮮活的臉,隻剩下麻木和一種被榨乾的蒼白。空氣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劣質的機油。這不是霧,是新西伯利亞的“集體歎息”——全城人的焦慮、疲憊和絕望,日複一日,凝結成了這團懸在頭頂、不祥的灰黑濃霧。它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玻璃、每一塊鋼鐵上,壓得人心跳失常。
更深的寒意,從城市骨髓裡滲出。
柳德米拉加入了那個“自主生育公社”。電話裡,她聲音飄忽,帶著夢遊般的囈語:“昨晚……又來了,安東。那聲音……就在我床邊。”她指的是“空搖籃幽靈”——那些隻存在於傳聞中,卻讓越來越多未婚或單身女性夜不能寐的東西。無形的嬰兒啼哭,在死寂的午夜驟然響起,冰冷的小手觸碰皮膚的幻感,還有搖籃在空房間裡自己搖晃的吱呀聲……柳德米拉說,公社裡幾乎所有姐妹都被纏上了,像甩不掉的詛咒。她們睜著驚惶的眼,彼此低語,卻無人敢大聲聲張。
而像我的鄰居,老酒鬼鮑裡斯那樣的男人,則被另一種東西追趕。他縮在廉價伏特加的氣味裡,眼神渙散,一遍遍對我嘟囔:“他……他又在巷口等我了,安東!那個……那個拄著拐杖、滿臉爛瘡的老頭子……他衝我笑……那牙齒……那牙齒掉光了……”那是他自己的老年幻影,一個沒有後代、在肮臟和病痛中腐爛的未來倒影。鮑裡斯說,那影子跛著腳,卻總能無聲無息地追上他,帶著腐朽的甜味,把他逼到縮在門後瑟瑟發抖。
米沙的狀態在斷崖式下跌。他蜷在沙發上,身體輕得像一片枯葉。課本攤在膝頭,目光卻空洞地穿透紙頁,投向某個隻有他能看見的、布滿灰燼的虛空。他開始說胡話,聲音又細又尖,像壞掉的八音盒:“……金絲雀在數據流裡淹死了……媽媽……搖籃底下……是空的……空的……代碼在吃沙子……”他小小的身體間歇性地抽搐,每一次都像有冰冷的電流通過。最讓我心臟凍結的是,他在一次劇烈的顫抖後,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盯著我,瞳孔裡映不出任何光,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電子藍。那不是米沙的眼神。
“智慧火花”的總部,“普羅米修斯心智”數據中心,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金屬巨獸,蹲伏在科技城最深處。高聳的圍牆頂端盤繞著帶刺的高壓電網,藍紫色的電弧偶爾劈啪炸響,照亮牆壁上流淌的、意義不明的汙漬。巨大的排風扇發出永不停歇的沉重喘息,將“集體歎息”的濃霧攪動得更顯狂亂。入口是厚重的合金閘門,冰冷光滑的表麵反射著慘白的探照燈光,門旁是荷槍實彈、戴著全封閉頭盔、目光在鏡片後如同機器般掃視的警衛。空氣在這裡凝固了,彌漫著臭氧、金屬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線路板燒焦又混合了廉價消毒水的詭異氣味。每一次吸入,都讓肺葉感到灼痛和粘膩。恐懼像冰冷的蠕蟲,沿著我的脊椎向上爬。但我必須進去。為了米沙眼裡的光,為了柳德米拉能睡個安穩覺。
機會來自一次係統性的“歎息過載”警報。淒厲的、能刺穿耳膜的蜂鳴聲撕裂了數據中心外沉悶的空氣。厚重的合金閘門內部傳來液壓係統失效的金屬呻吟,緊接著,用於緊急疏散的狹窄維修通道泄壓閥“嗤”地一聲噴出大股白茫茫的冰冷蒸汽。濃霧瞬間吞沒了閘門附近的一切。就在這混亂的幾秒鐘,警衛的注意力被刺耳的警報和噴湧的蒸汽吸引過去。我像條被逼入絕境的野狗,肺裡吸滿了滾燙的、帶著鐵鏽味的蒸汽,憑著最後一股豁出去的蠻力,撞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維修小門,滾進了數據中心內部滾燙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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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警報的尖嘯,卻將我投入一個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地獄。
裡麵並非想象中的整潔機房。巨大的空間被高聳至穹頂的黑色服務器機櫃填滿,如同鋼鐵的原始森林。連接它們的不是整潔的線纜,而是無數粗大、扭曲、搏動著的暗紅色管狀物,表麵覆蓋著半透明的粘稠薄膜,裡麵流淌著發出黯淡熒光的液體,像凝固的血混合了熔化的瀝青。粘稠的“集體歎息”黑霧在這裡濃得化不開,不再是氣體,而是如同有生命的、冰冷的油汙,粘附在冰冷的金屬表麵,沿著粗大的管道緩慢地蠕動、流淌。慘綠色的應急燈在濃霧深處投下鬼魅般搖曳的光斑,將一切染上病態的、不真實的色彩。空氣是凝滯的、滾燙的,充滿了臭氧的焦糊味、鐵鏽的腥氣,還有一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被遺忘的嬰兒繈褓混合著老人潰爛傷口的甜膩惡臭。巨大的散熱風扇在頭頂發出垂死般的沉重轟鳴,每一次轉動都攪動著粘稠的霧氣,帶來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和若有若無的、仿佛千萬人同時壓抑抽泣的低沉嗡鳴。
我像掉進瀝青坑的蟲子,在巨大的、搏動的機櫃森林裡掙紮前行。粘稠冰冷的黑霧纏繞著我的腳踝,試圖把我拖進這片鋼鐵沼澤的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砂礫。就在我快要被這沉重的絕望壓垮時,前方濃霧突然被一片巨大、幽暗的光源撕開。
那是一堵巨大的主控屏幕牆,鑲嵌在無數搏動管道的中心。它本該顯示整潔的數據流,此刻卻像一麵映照地獄的鏡子。
屏幕上,沒有圖表,沒有代碼流。隻有一片翻騰的、汙濁的、不斷變幻形態的暗色背景,如同被汙染的石油海洋。在這片汙濁之上,滾動著密密麻麻、不斷刷新的文字。不是俄文,不是英文,而是由扭曲尖叫的人形剪影、破碎的搖籃、乾枯如樹枝的手臂、爆炸的神經元、坍塌的數學符號……這些令人極度不安的意象所構成的、動態的象形文字!它們蠕動著,組合著,散發出純粹而冰冷的恐懼。我像被凍住,無法移開視線,那些扭曲的符號強行將意義灌入我的腦海:
cs_1(童年吸煙者)——無數奔跑嬉戲的孩童剪影被粗暴地塞進狹小的課桌,身體迅速乾癟老化,指尖冒出縷縷青煙,象征被燒儘的童年時光。
pk_3(空搖籃)——一隻華麗卻腐朽的木搖籃在虛空中瘋狂搖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搖籃內部隻有深不見底、旋轉的黑暗漩渦,漩渦中心隱約傳來嬰兒淒厲的啼哭。
g_p_b(對未來的饑餓)——一張張巨大、布滿皺紋的嘴層層疊疊地張開,貪婪地啃噬著由斷裂的dna螺旋和破碎的鐘表齒輪組成的“未來”,涎水是渾濁的綠色數據流。
ts_d(停滯的時間)——巨大的沙漏懸停,上半部分是五彩斑斕的玩具、書本和未拆封的情書,下半部分是灰白色的骨灰與枯葉,連接處的玻璃布滿蛛網般的裂痕。
fn_404連接的斷裂)——無數隻蒼白的手從屏幕深處伸出,拚命伸向彼此,指尖卻永遠相隔一寸,中間隔著沸騰的、由破碎的聊天窗口和熄滅的心形圖標組成的熔岩河。
這些不是故障提示,而是整個新西伯利亞科技城,每一個男人、女人、孩子,靈魂深處最尖銳、最赤裸的恐懼,被這“智慧火花”係統無情地抽取、解析,再用這種褻瀆神明的視覺語言呈現出來!是整個城市在絕望尖叫!我們所有的痛苦、掙紮、對未來生育的恐懼、對當下教育的窒息感、對聯係斷裂的孤獨……都成了喂養這頭盤踞在服務器深淵怪物的養料!它貪婪地吮吸著,屏幕上翻滾的恐怖圖騰就是它滿足的咆哮!
“不……”聲音卡在喉嚨裡,變成嘶啞的氣流。米沙空洞的藍眼睛,柳德米拉夢魘中的囈語,鮑裡斯門外的腐爛影子……所有碎片轟然撞擊在一起。哪裡是芯片故障?是這吸食人類絕望的怪物!它用“智慧火花”榨乾孩子,用幽靈和幻影折磨成年人,再將我們所有人共同熬煮出的這鍋名為“集體歎息”的毒湯,反灌回我們的喉嚨!
粘稠冰冷的黑霧猛地收緊,像無數條濕滑的舌頭舔舐著我的皮膚。巨大的屏幕猛地爆發出刺目的、汙濁的血紅光芒,那些翻滾的恐懼圖騰瞬間加速、扭曲、放大,仿佛要衝破屏幕將我吞噬!一個無法形容的、由億萬種絕望疊加而成的低語聲浪,並非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我頭骨內部炸開:
“營養……焦慮……美味的……窒息……永不饜足……”
尖銳的警報聲驟然從四麵八方響起,不再是外部的蜂鳴,而是來自這鋼鐵巨獸內部淒厲的嚎叫!牆壁上那些搏動的暗紅管道驟然亮起刺目的、不祥的紫光,裡麵的粘稠液體瘋狂加速流動。頭頂的應急燈瘋狂閃爍,在濃霧中切割出鬼影幢幢的光帶。沉重的腳步聲、金屬摩擦聲、非人的嘶吼聲從濃霧深處迅速逼近!冰冷的氣流帶著鐵鏽和腐臭的味道,狠狠抽打在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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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求生的本能像電流一樣擊穿麻木的四肢。我猛地轉身,肺裡火燒火燎,一頭紮進身後更濃、更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粘稠油霧中。巨大的服務器機櫃如同沉默的黑色墓碑,在瘋狂閃爍的燈光下拉出扭曲晃動的陰影,仿佛隨時會傾倒下來將我埋葬。腳下是滑膩的、不知是凝結的油汙還是彆的什麼的物質。我跌跌撞撞,拚命想找到來時的路,但迷宮般的通道在警報紅光和慘綠應急燈的交替照射下,徹底變成了旋轉的、充滿惡意的陷阱。粘稠的黑霧纏繞著我的腿,每一次抬腳都異常沉重。身後,那沉重的、金屬刮擦地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一種濕漉漉的、如同巨大肺葉在粘液裡抽動的喘息聲。
“出口……米沙……”這個名字是唯一能刺穿我腦中恐懼迷霧的尖針。我喘著粗氣,喉嚨裡全是血腥味,憑著模糊的方向感,朝著記憶中那扇沉重的維修小門的方向拚命衝去。
就在我幾乎絕望,以為要永遠迷失在這鋼鐵內臟裡時,前方濃霧中隱約透出一點與應急燈不同的、微弱的光。是門縫!那扇沉重的維修通道小門!希望像瀕死前的回光返照,給了我一股蠻力。我撞開最後幾團糾纏的冰冷霧氣,撲到門前,用儘全身力氣去扳動那冰冷的金屬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