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羅斯拉夫爾市的聖米迦勒金頂教堂從未容納過如此多黑色轎車。它們像一群油亮的甲蟲,靜默地趴在教堂廣場冰冷的鵝卵石地麵上。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博羅金,這座伏爾加河畔老城的市長,前任杜馬議員,功勳獎章獲得者,此刻正躺在一具襯著深紅色天鵝絨、鑲著沉重黃銅飾邊的橡木棺材裡。他的遺容經過精心修飾,在無數白玫瑰與百合的簇擁下,竟顯出一種不合時宜的威嚴。市長夫人,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香奈兒套裝,在長子的攙扶下,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撕心裂肺的慟哭。那哭聲在教堂高聳的穹頂下回蕩,帶著真實的破碎感。前來吊唁的要員們——莫斯科來的特派員、州政府的同僚、本地的富商巨賈——麵容肅穆,空氣中彌漫著昂貴香水、蠟燭油脂和悲傷混合的沉重氣息。
葬禮盛大而冗長。主教的聲音洪亮,讚美著博羅金市長對城市的“不朽貢獻”和“深受愛戴”。追思詞一篇接一篇,頌揚著他的遠見、正直與“不可磨滅的遺產”。葉卡捷琳娜的眼淚浸濕了昂貴的絲綢手帕。
然而,當最後一捧混雜著凍土的泥土落在市長那光可鑒人的棺蓋上,當葬禮車隊最後一輛轎車的尾燈消失在通往市府招待所的道路儘頭,某種東西……迅速地冷卻了。
招待所的宴會廳裡,水晶吊燈璀璨奪目。冷盤堆成小山,魚子醬在銀盤裡閃著黑珍珠般的光澤,伏特加像泉水一樣流淌。起初,氣氛還有些拘謹的哀傷。一位州議員舉杯,聲音低沉:“為了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一位真正的巨人……他的離去是雅羅斯拉夫爾不可估量的損失……”眾人附和,飲儘杯中酒。
但幾輪酒下肚,冰層融化了。緊繃的肩膀鬆弛下來。低語聲變成了正常的交談,繼而升格為嗡嗡的喧鬨。有人開始講起一個關於州長助理的、略顯粗俗的笑話,引起一片壓抑的低笑。角落裡,幾個本地建築承包商正熱切地討論著河濱區一塊即將“釋放”出來的開發用地,手指無意識地在鋪著潔白桌布的桌麵上劃著範圍。葉卡捷琳娜坐在主位,臉上淚痕未乾,卻已能得體地向鄰座一位來自莫斯科的官員頷首微笑,談論起即將在首都舉行的某個慈善晚宴。
市長的小兒子,年輕的季馬,灌下第三杯伏特加,臉頰通紅,對旁邊的堂兄抱怨:“老頭子總算消停了……天知道他那些‘不朽計劃’花了納稅人多少錢……”堂兄趕緊捅了他一下,緊張地環顧四周。
市長生前引以為傲的、掛在市政廳主會議廳正中的那幅巨幅油畫像,在葬禮結束不到三小時,就被兩名穿著工裝、動作麻利的工人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他們沒有將它送往博羅金家族的宅邸,而是直接抬進了市政廳地下室的儲藏間。那裡堆滿了前任官員們褪色的榮耀——蒙塵的錦旗、生鏽的獎杯、卷起的肖像畫。畫中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那充滿威儀的目光,被淹沒在灰塵和遺忘的陰影裡。取而代之掛上會議廳牆壁的,是一幅描繪伏爾加河風光的風景畫。
安德烈的亡魂發現自己並未升入天堂或墮入地獄,而是被困在雅羅斯拉夫爾市政廳那新古典主義的廊柱和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之間。他能看到、聽到一切,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油膩的玻璃。
幾天後,季馬和剛從倫敦飛回來的大兒子米哈伊爾在市長的書房裡整理文件。沉重的紅木辦公桌,曾經是這座城市權力的象征,現在堆滿了文件夾和待處理的雜物。米哈伊爾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將父親收集的一整櫃子各種城市“榮譽市民”獎章和造型奇特的紀念品掃進一個硬紙箱裡,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他扯下手臂上那截名貴的黑色袖箍,隨手揉成一團,丟進了角落一個印著市徽的廢紙簍——那裡麵已經塞滿了清理出來的過期文件、舊報紙和幾支用禿了的市長專用金筆。
“季馬,聯係那個古董商,儘快把這些,”米哈伊爾用下巴點了點牆上幾幅價值不菲的風景畫和桌上沉重的黃銅鎮紙,“還有那堆‘破銅爛鐵’,處理掉。房子需要騰出來。”他的語氣像是在處理一批積壓的庫存。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隔絕了市長辦公室窗外伏爾加河灰蒙蒙的景色。
一個月。在博羅金家族位於伏爾加河畔、擁有巨大落地窗的豪華公寓裡。巨大的曲麵電視屏幕閃爍著令人目眩的光,一檔喧鬨的選秀節目正在上演。年輕的選手們賣力地表演著。葉卡捷琳娜蜷縮在寬大的意大利真皮沙發裡,腿上蓋著柔軟的羊絨毯。當屏幕上出現一個滑稽的失誤時,她的肩膀先是微微抖動,接著,一個久違的、有些生疏的、但真實的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那笑意逐漸擴大,最終變成了清晰的笑聲,在空曠奢華的客廳裡回蕩。那晚,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勻,是安德烈離開後她第一個真正安穩的夜晚。
一年。雅羅斯拉夫爾的春天短暫而珍貴。安德烈的亡魂飄蕩在公寓窗外,看著伏爾加河解凍的冰排緩緩流淌。一輛鋥亮的黑色奔馳s級轎車停在樓下。一個穿著剪裁考究大衣、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下了車,手裡捧著一大束嬌豔欲滴的紅玫瑰。葉卡捷琳娜親自迎到門口,臉上煥發著安德烈記憶中熱戀時期才有的光彩。他們擁抱,低語,男人在她額頭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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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安德烈在這個家最後的、最私密的痕跡被徹底清除。他在書房常坐的那把高背真皮扶手椅、他珍藏的雪茄保濕櫃、他每晚必用的那個鑲金邊的水晶酒杯、甚至是他睡慣的、據說是定製的意大利名床……都被穿著統一製服的專業搬運工小心翼翼地打包、搬走。幾輛廂式貨車停在樓下。
“都送去哪兒?”季馬隨口問管家。
管家麵無表情:“夫人吩咐,舊物拍賣行,或者……直接處理掉。”他頓了頓,“那張床據說很值錢,也許送去索契的度假屋?”
安德烈感到一種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他試圖阻止,凝聚的力量卻隻讓書房的水晶吊燈輕微地晃動了一下,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叮當聲。沒人抬頭。
時間對亡魂來說既是凝固的,又是飛速流逝的。五年。十年。
雅羅斯拉夫爾新建的“永恒花園”公墓,專為城市精英而設。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博羅金的墓地占據著最好的位置之一——一座由黑色花崗岩砌成的小型陵墓,上麵豎立著他半身銅像,銅像下方刻著他冗長的頭銜和生卒年月。然而,精心打理的花圃早已荒蕪,雜草頑強地從石板縫隙裡鑽出。銅像表麵蒙著一層晦暗的綠鏽,雨水留下的汙痕像黑色的眼淚劃過他威嚴的青銅臉頰。
他的曾孫女,小索菲亞,一個穿著粉紅色小外套、像洋娃娃般精致的女孩,被祖母葉卡捷琳娜如今已是州議員夫人)牽著,站在略顯破敗的墓前。葉卡捷琳娜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一絲禮節性的惆悵,她指著銅像,聲音平靜無波:“索菲亞,親愛的,看,這是你的曾祖父。一位……重要的人物。”
小索菲亞仰著小臉,好奇地打量著那尊冰冷的、麵目模糊的綠色銅像。她伸出戴著蕾絲手套的小手,指向銅像基座上最大的那個、但筆畫已被風霜侵蝕得有些模糊的頭銜:“博……羅……金?他叫博羅金嗎,奶奶?”
就在那稚嫩的聲音念出那個姓氏的瞬間——“金”字的尾音還未完全消散在公墓清冷的空氣中——異變陡生!
青銅雕像那空洞的眼窩深處,毫無征兆地湧出兩股粘稠、暗沉、如同原油般的黑色液體!它們順著銅像冰冷的臉頰蜿蜒而下,滴落在下方黑色花崗岩的基座上,發出“啪嗒、啪嗒”令人心悸的輕響。那液體散發著濃烈的鐵鏽和腐敗內臟混合的惡臭。周圍的空氣驟然凝固,連風吹過枯草的聲音都消失了。
“天哪!”葉卡捷琳娜低呼一聲,臉上瞬間褪去血色,顯露出純粹的厭惡和恐懼。她猛地將小索菲亞拉進懷裡,用身體擋住那詭異的景象,仿佛那黑油是致命的瘟疫。“彆靠近!臟東西!”她尖利的聲音在寂靜的墓地裡顯得格外刺耳。
一個佝僂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從陵墓旁一棵扭曲的老橡樹陰影裡走了出來。是老守墓人格裡戈裡,一個像雅羅斯拉夫爾冬日般陰鬱沉默的老頭。他穿著沾滿泥汙的舊大衣,渾濁的眼珠此刻卻閃爍著一種洞悉幽冥的非人光芒。他看著那流淌黑油的銅像,乾裂的嘴唇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黑牙,喉嚨裡發出“咯咯”的、如同礫石摩擦的笑聲。
“顯赫?權柄?”他嘶啞的聲音像鈍鋸在切割朽木,帶著冰冷的嘲諷和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滿足感,“三代而斬……契約……尤其偏愛大人物……完成啦。”說完,他不再看這祖孫倆一眼,拖著腳步,慢慢消失在陵墓群更深處、更濃重的陰影裡。葉卡捷琳娜緊緊抱著不明所以的小索菲亞,身體微微發抖,眼神裡充滿了驚懼和不解。
“契約”?“偏愛大人物”?格裡戈裡那嘶啞的詛咒像冰冷的毒蛇鑽入安德烈殘存的意識。一種前所未有的、對徹底湮滅的恐懼攫住了他。他猛地掙脫了陵墓的束縛,無形的恐慌裹挾著他,像一陣陰冷的疾風,掠過伏爾加河,衝向城市邊緣。
在那裡,遠離新建的精英公墓,靠近肮臟的工業區河岸,矗立著一座巨大的、與雅羅斯拉夫爾古老優雅氣質格格不入的建築——城市供暖中心的中央鍋爐房。它像一頭鋼鐵巨獸,匍匐在河岸,粗大的煙囪高聳入雲,晝夜不停地噴吐著濃煙。但今夜,那煙囪噴出的不是尋常的灰煙,而是濃稠、油膩、近乎灰白色的灰燼!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翻滾的煙柱渦流裡,竟夾雜著一張張半透明、扭曲痛苦或麻木空洞的人臉!它們在熱浪中翻滾、撕裂、消散,無聲地尖叫著。
鍋爐房巨大的、被煤煙熏得漆黑的鐵門前,一支隊伍沉默地延伸出來,在冰冷的月光下顯得詭異無比。安德烈驚恐地認出了幾張麵孔:他曾經的副手,一個貪汙醜聞後“突發心臟病”去世的家夥;那位被他排擠走的、鬱鬱而終的前任規劃局長;甚至還有幾個在他任期內因強拆而自殺的“釘子戶”……雅羅斯拉夫爾過去幾十年間逝去的靈魂,無論生前顯赫還是卑微,此刻都平等地排著隊,麻木地、一個接一個地走進那扇吞噬一切、噴吐著死亡灰燼的巨大鐵門。門內,是地獄熔爐般的熾熱紅光和永不停歇的、仿佛大地在消化般的低沉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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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緩慢地蠕動。安德烈飄到了隊尾。灼熱的氣浪帶著灰燼的焦苦味和一種靈魂被徹底榨乾的空虛感撲麵而來。鍋爐房入口如同惡魔張開的巨口。
就在他靠近那灼熱地獄之門的瞬間,一隻沾滿厚重、油膩黑灰、指節粗大變形的手,猛地從彌漫的煙塵中伸出!那手並非實體,卻帶著灼燒靈魂的劇痛和無可抗拒的力量,像燒紅的鐵鉗死死攥住了他虛無的手臂!
煙塵被熱浪衝開,露出一張被爐火烤得通紅、布滿煤灰溝壑的臉。鍋爐工伊萬。安德烈模糊記得他,一個在市政廳年度預算中被歸類為“低值易耗品”的工人代表。此刻,伊萬臉上沒有任何對前市長的敬畏,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令人絕望的漠然。他的眼睛像兩口枯井,隻倒映著門內的地獄之火和安德烈驚恐的靈體。
他用下巴朝爐膛深處那白熱化的火焰巨口點了點。聲音嘶啞、粗糲,如同砂輪打磨生鐵:
“快點,博羅金同誌,”伊萬的聲音毫無敬意,冰冷得像凍土,“輪到你了。”他嘴角咧開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爐子喜歡燒你們這種‘硬柴’……燒得久,燒得透。”他那空洞的目光掃過安德烈,仿佛在評估一塊煤的熱值。
安德烈被一股巨力拖拽向前。構成“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博羅金”的一切——市政廳裡的權謀角力、閃光燈下的榮耀、伏爾加河遊艇上的香檳派對、葉卡捷琳娜年輕時的笑靨——這些記憶的纖維在高溫中開始卷曲、燃燒,發出無聲的劈啪爆響。就在他意識即將被白光徹底熔化的刹那,伊萬那張麻木的臉突然湊近。嘴唇紋絲未動,一個冰冷、細碎、如同無數文件被投入碎紙機碾碎的、直接灌入靈魂深處的聲音響起:
“燒旺點,大人物……下一批‘燃料’質量更好。你老婆葉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和她那位州議員丈夫。快了。他們的位子……留好了。”
爐膛的烈焰轟然咆哮,火舌貪婪地竄起,瞬間將安德烈最後的意識、連同他所有顯赫的頭銜和“不朽的遺產”,徹底吞沒在翻滾著褪色勳章、熔化金筆和焚燒的市政藍圖的、巨大而荒誕的地獄熔爐之中。灰白色的煙柱升騰,又一張模糊痛苦的人臉在其中翻滾、消散,彙入雅羅斯拉夫爾冰冷沉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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