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加河嗚咽著,裹挾初冬的寒意,漫過喀山市郊。鉛灰的雲層低垂,沉甸甸地壓在奧布霍夫餐廳鏽蝕的鍍金招牌上。這棟建築曾是座小教堂,尖頂被粗暴地鋸斷,如今披掛著廉價霓虹,像具縫合拙劣的屍骸。空氣裡彌漫著河水特有的腥冷,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油脂和枯萎玫瑰的甜膩腐敗氣息。我,安東·伊萬諾夫,一個口袋比伏爾加河河床還要乾癟的失業大學生,攥緊那張被汗水浸軟的招聘啟事,指關節捏得發白。
招聘啟事印著冰冷的鉛字:“奧布霍夫餐廳誠聘服務人員。職責:確保餐廳桌椅潔淨無瑕,以飽滿熱忱接待每位尊貴賓客。月薪:盧布。本科學曆以下勿擾。落款:前廳經理,瓦西裡·彼得羅維奇已離職)。”
“勿擾。”這個詞像枚生鏽的釘子,硬生生楔進視線。它懸掛在奧布霍夫油膩的玻璃門上,也烙在我被現實反複灼傷的自尊上。一個擦桌子的活計,竟也築起這般高牆?可伏爾加的寒風不會憐憫任何人的骨頭,口袋裡最後的幾枚硬幣叮當作響,比喪鐘還要刺耳。我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門,門軸發出垂死般的呻吟。
裡麵是另一個世界。光線是渾濁的琥珀色,仿佛凝固了幾個世紀的油脂。空氣厚重滯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懸在頭頂,無數棱角切割著昏光,本該璀璨,卻隻映出蛛網的暗影,像垂掛的裹屍布。牆壁覆著深紅絲絨,早已黯淡黴變,吸走了所有聲響,隻剩下一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嗡鳴——像是無數細小的蟲豸在朽木深處永無止境地啃噬。
領班格裡高利·費多羅維奇從陰影裡浮現。他穿著漿洗得過分挺括的白襯衫,黑馬甲緊繃在瘦削的身體上,臉色是長期不見天日的青白,嘴唇薄得像刀片。他接過我的畢業證書複印件,指尖冰涼,眼神掃過紙頁,毫無波瀾,如同驗屍官審視一份無關緊要的檔案。
“安東·伊萬諾夫?”他的聲音乾澀平板,缺乏人類應有的溫度,“彼得羅維奇經理…定下的規矩。”他頓了一下,目光像探針一樣刺向我,“不過,規矩是死的。我們…也看實際經驗。社會上的經驗。”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扯了一下,那絕非笑容,倒像是肌肉無意識的痙攣,“當然,有文憑…晉升的路,會寬敞許多。”
他遞給我一本冊子,封麵是廉價的燙金仿皮,燙著扭曲的花體字:《奧布霍夫服務聖典》。冊子入手異常沉重,散發著一股混雜劣質香料和肉類腐敗的甜膩氣味。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條款像一群蠕動著的黑色蛆蟲,瞬間刺痛了我的眼睛:“…確保賓客本體投影區域潔淨…”“…熱情服務,滿足滯留者一切合理需求…”“…非本科靈魂結構者,其靈性質膜無法承受接觸壓力,嚴禁錄用…”
荒謬的術語如同冰水灌頂。我猛地抬頭,視線撞上剛進門的一桌“客人”。他們穿著老派的、漿洗得過分挺括的黑色西裝,圍坐在一張鋪著慘白桌布的圓桌旁。沒有交談,沒有動作,像一組精心擺放的蠟像。餐廳渾濁的光線似乎刻意避開了他們身下——那裡空空蕩蕩,本該投下影子的地方,隻有一片更深邃、更粘稠的黑暗。沒有影子!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炸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我喉嚨發緊,幾乎無法呼吸。
格裡高利不知何時又幽靈般站在了我身後,那冰冷的、毫無生命氣息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激起一片雞皮疙瘩:“看到了?這就是…奧布霍夫的賓客。”他的語調平淡得像在介紹今日特供,“靈魂的質膜,不夠純淨…不夠‘本科’的厚度…觸碰他們,會被直接…蝕穿。像強酸滴在薄紙上。彼得羅維奇經理…很謹慎。他篩選掉那些…連被我們剝削都不夠格的靈魂。‘勿擾’,是仁慈的警告。”他青白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冰冷的目光掃過我慘白的臉,“現在,去工作,安東·伊萬諾夫。用你的…文憑…保護好自己。”
我的第一個任務是收拾角落一張剛“空”出來的桌子。那桌客人消失了,留下幾隻盛滿暗紅色粘稠液體的高腳杯,液體表麵浮著一層油脂般的虹彩,散發著濃鬱得令人作嘔的鐵鏽與甜膩混合的氣息。我拿起一塊抹布,胃裡翻江倒海。指尖觸及冰冷的玻璃杯壁,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直刺骨髓深處,仿佛握著的不是杯子,而是一塊剛從凍土裡挖出的墓碑。周圍空氣的溫度驟降,皮膚上寒毛倒豎。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和刺骨的冰冷,顫抖著手擦拭桌麵。汙濁的液體在慘白的桌布上留下蜿蜒的痕跡,像乾涸的血痂。
格裡高利無聲地踱過來,站在我旁邊,像個監工的幽靈。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掃過桌麵,最後落在我僵硬的手上。“適應期。”他平板地吐出幾個字,“你的…文憑…會形成保護。但彆讓他們…碰到你裸露的皮膚。尤其是…當他們顯出饑餓的時候。”他微微側頭,示意我看餐廳深處一扇不起眼的、裹著厚厚皮革的小門,“晉升的機會…很快會來。就在下麵。地下室。我們…需要新鮮血液…加入管理層。”他嘴角又抽搐了一下,這次更像一個冰冷的預告,“拒絕晉升者…會被砌進牆裡。活著砌進去。成為餐廳…永恒結構的一部分。彼得羅維奇經理…不喜歡資源浪費。”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殘酷的誘惑,“當然,晉升後…你就再也不用擦這些…汙穢了。你會擁有…更大的‘桌麵’需要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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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像冰冷的鐵爪攥緊心臟。砌進牆裡!活著!這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遍全身。我必須逃!立刻!馬上!我猛地將抹布砸在油膩的桌麵上,轉身衝向記憶中大門的方位。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但奧布霍夫在我轉身的刹那露出了獠牙。原本清晰通向大門的那條鋪著褪色紅地毯的過道消失了。眼前是無窮無儘的、令人眩暈的重複景象:一模一樣的深紅絲絨隔斷,一模一樣的慘白桌布,一模一樣的枝形吊燈投下昏黃的光圈,像無數隻渾濁的巨眼。牆壁仿佛活了過來,在渾濁的光線下無聲地蠕動、增生,絲絨壁紙的紋理扭曲著,變幻出詭異的花紋,如同皮膚下爬行的血管。我發足狂奔,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味。可無論跑向哪個方向,都隻是在原地打轉,撞上的永遠是另一張冰冷油膩的餐桌,另一片令人窒息的深紅絲絨。絕望像冰冷的河水,迅速淹沒到脖頸。格裡高利那張青白的麵孔偶爾會從某個隔斷後一閃而過,嘴角掛著那絲令人血液凍結的、非人的“微笑”。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迷宮般的絕望吞噬時,一陣聲音從腳下深處傳來。起初很輕微,如同幻覺。但很快,它就變得清晰、響亮、無可逃避——刮擦聲。金屬刀叉在陶瓷盤子上用力刮擦的、令人牙酸的聲音。刺啦…刺啦…刺啦…這聲音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惡意和貪婪,仿佛盤底沾著永遠刮不乾淨的、粘稠的血肉碎屑。
聲音的源頭清晰無誤——那扇格裡高利提到過的、通往地下室、裹著厚皮革的小門。它就嵌在離我不遠的一堵蠕動的絲絨牆壁上,此刻正微微震顫著。伴隨著每一次令人頭皮發麻的刮擦聲,門板就輕輕跳動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用刀叉…敲打著門。刺啦…咚。刺啦…咚。一聲聲,敲在我的神經上。
那扇門開始向內凹陷,仿佛承受著巨大的、來自另一側的壓力。裹門的厚皮革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邊緣的鉚釘一顆顆鬆動、繃直。每一次沉重的“咚”聲落下,皮革門麵上就凸起一個尖銳的棱角,像是有無數柄餐刀和餐叉正從內部瘋狂地穿刺、切割,試圖破門而出。刮擦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刺耳,彙成一片金屬的尖嘯,如同地獄廚房裡瘋狂的序曲。
門板中央的皮革猛地被撕裂!一道狹長的口子豁然洞開。沒有光,隻有一片比餐廳最深沉的陰影還要濃稠的、翻滾著的黑暗。一隻手猛地從那條裂縫裡伸了出來!
那不是活人的手。皮膚是死屍般的蠟黃色,緊緊包裹著扭曲變形的指骨,指甲長而彎曲,黑得像焦油,邊緣磨損得如同野獸的爪。它痙攣般地摳抓著撕裂的皮革邊緣,發出令人血液凝固的“嗤啦”聲。接著,是第二隻手,同樣枯槁,同樣帶著撕裂一切的瘋狂,扒住了裂縫的另一邊。
兩隻手死死抓住撕裂的皮革邊緣,用難以想象的、非人的蠻力向兩邊撕扯!皮革發出垂死的尖叫,裂縫被越扯越大,露出更多那片蠕動的黑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從洞口噴湧而出——那是屠宰場在最炎熱的夏日午後關閉數日後打開的味道,是內臟腐爛混合著廉價消毒水的終極褻瀆。濃烈的死亡氣息瞬間灌滿我的鼻腔,直衝大腦,胃部劇烈抽搐。
就在那撕裂的洞口擴大到足以容納頭顱時,一個東西猛地從黑暗裡向上探出。沒有頭發,隻有一塊塊凹凸不平、布滿暗褐色瘡疤的頭皮。皮膚是那種溺斃者在水底浸泡多日的青灰色,腫脹發亮。它的臉…勉強算是臉。沒有眼睛,隻有兩個深陷的、流著粘稠黃膿的黑窟窿。嘴巴撕裂般地大張著,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參差不齊的、染著深褐汙跡的尖牙。沒有舌頭,隻有一團模糊蠕動的、暗紅色的肉塊在喉嚨深處攪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吸氣聲。
那張非人的臉孔,直勾勾地“盯”向了我。那兩個流膿的黑窟窿,似乎穿透了空間的阻隔,牢牢鎖定了我的位置。那張撕裂的巨嘴猛地咧開一個更大的、充滿純粹饑餓和惡意的弧度。它開始奮力地向外攀爬,枯爪撕扯著門框,腫脹變形的肩膀卡在洞口,發出骨頭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刮擦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它喉嚨深處發出的、更加清晰的、充滿渴望的“嗬…嗬…”聲。它嗅到了我。它要出來了。
時間感消失了。世界被壓縮到隻剩下那扇正被從地獄深處撕開的門,和那張即將掙脫束縛、撲向我的恐怖臉孔。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熄了所有思考的能力,隻剩下生物最原始的本能——逃!
我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轉身,雙腳在打滑的瓷磚地麵上拚命蹬踏,將殘存的所有力氣都灌注在雙腿上,朝著與那扇地獄之門相反的方向——一個看起來像是餐廳後廚入口的、更為幽深的拱門——亡命狂奔。心臟在喉嚨口狂跳,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的痛楚,肺葉像破舊的風箱般劇烈抽動,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身後,那“嗬…嗬…”的喘息聲和皮革被徹底撕裂的“嗤啦”巨響緊追不舍,冰冷的惡意幾乎要貼上我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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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門後是一條狹窄、陡峭向下延伸的石階,牆壁是冰冷粗糙的石塊砌成,滲著不知來源的、帶著鐵鏽腥味的水珠。台階濕滑異常,覆蓋著一層滑膩的苔蘚。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下衝去,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石階邊緣也渾然不覺,腎上腺素暫時麻痹了所有痛感。石階的儘頭,是一扇虛掩著的、厚重的木門,門縫裡透出微弱搖曳的、不祥的橘黃色光芒。
我不管不顧地撞開那扇門,沉重的門板撞在後麵的牆上,發出巨大的回響。
廚房。巨大的、如同洞穴般的廚房。但這裡絕非人間煙火之地。牆壁是深黑色的磚塊砌成,沾滿了厚厚的、不知是油汙還是乾涸血跡的暗沉汙垢。天花板極高,隱沒在濃稠的陰影裡。占據廚房中央的,是一座龐大得令人心悸的磚砌爐灶,爐膛裡燃燒著幽綠色的火焰,無聲地舔舐著幾口巨大的黑鐵鍋,鍋裡翻滾著濃稠的、顏色難以名狀的粘稠液體,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混合著草藥、腐爛內臟和甜膩香料的地獄氣息。
爐灶的光芒是這裡唯一的光源,將整個空間染上一層病態的綠光。在這搖曳的綠光下,廚房的景象如同噩夢的具現:巨大的生鐵砧板上,散落著難以辨認的、帶著碎骨和筋膜的肉塊;角落堆積如山的木箱裡,傳出窸窸窣窣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蠕動聲;牆壁上掛著的,不是廚具,而是扭曲的金屬鉤子,鉤子上懸掛著一些形狀詭異、風乾萎縮的東西,勉強能看出像是小型野獸或鳥類的輪廓,但都透著一股褻瀆生命的邪異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廚師”。他們身形高大,裹著沾滿不明汙漬的油布圍裙,背對著我,在爐灶和砧板間沉默地移動。動作僵硬、機械,如同上了發條的木偶。他們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闖入,隻是重複著砍剁、攪拌的動作。刀斧落在砧板上的聲音沉悶而粘滯。偶爾,一個“廚師”會猛地將砧板上一大塊難以名狀的、帶著皮毛的肉塊投入沸騰的鍋中,濺起一片幽綠的油星。鍋裡的液體翻滾得更劇烈了,那股難以形容的惡臭瞬間變得更加濃鬱刺鼻。
我僵立在門口,極度的恐懼和那濃烈的惡臭讓我幾乎暈厥。這裡根本不是出口!這裡是另一個屠宰場!一個為樓上那些“賓客”準備食物的地獄廚房!就在我因絕望而窒息時,身後石階方向,那令人血液凍結的“嗬嗬”喘息聲陡然逼近!
它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