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特溫市的空氣永遠帶著伏爾加河下遊的陰濕和某種陳年鐵鏽的腥氣。這氣味滲進了市政廳那宏偉卻破敗的石頭外牆縫隙裡,也滲進了伊萬·彼得羅夫的骨髓。他站在這座龐大建築的側門陰影裡,劣質人造纖維的保安製服摩擦著他脖頸上那道新添的、還滲著組織液的擦傷——前天阻止一個醉漢闖門時留下的。貝加爾服務公司的工頭隻是瞥了一眼,丟下一句:“找你的外包公司處理,伊萬,流程你懂。”流程?伊萬懂。那意味著無儘的推諉表格和第三方診所冰冷的、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最終賬單還得自己啃掉大半。
他裹緊製服,試圖抵禦傍晚河麵上飄來的、帶著死魚氣息的涼風。市政廳的窗戶像無數隻空洞的眼睛,映照著鉛灰色的天空。裡麵,那些窗口後麵——市民服務中心、緊急熱線“112”、甚至號稱神聖不可侵犯的“正義之音”法院服務台——坐著的,十有八九和他一樣,不過是貝加爾服務公司龐大蛛網上的另一隻飛蟲。中標合同?伊萬在工頭醉酒吹噓時偷瞄過一眼複印件,白紙黑字寫著每個基礎崗位月薪五千盧布。可實際塞進他手裡那薄得可憐的信封,隻有兩千四百盧布。冰冷的數字,像卡利特溫冬天的凍土一樣堅硬無情。
“二十個人的活兒,彼得羅夫,我們貝加爾隻用十個真正的‘好手’就乾完了!效率!”工頭噴著劣質伏特加的氣息曾這樣拍著他的肩膀。效率?伊萬看著空蕩蕩的前廳,本該兩班倒的保安崗,現在隻有他和老謝苗兩個影子被拉得老長。十小時,不間斷,像兩尊逐漸風化的石像。另外十個人的那份工資?被貝加爾那張無形的、貪婪的巨口無聲地吞噬了。這棟宏偉的市政建築,從根基到塔尖,仿佛都依靠著這種無聲的吞噬在運轉。
那天深夜,萬籟俱寂,隻有市政廳老舊管道偶爾發出的呻吟。伊萬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巡邏到地下檔案庫的走廊儘頭。這裡,空氣像凝固的油脂,混雜著塵土和紙張腐爛的甜膩氣味。一台新安裝的、方頭方腦的黑色考勤機蹲在角落,屏幕幽綠,像個不懷好意的獨眼。他掏出那張印著貝加爾海怪標誌的工卡。嘀——聲音在死寂中異常尖銳刺耳。就在這瞬間,一股難以抗拒的、冰窟般的吸力猛地攫住了他!不是作用在肉體上,而是更深的地方,仿佛靈魂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狠狠地向外撕扯!劇痛和瀕死的窒息感淹沒了他。
“不——!”一聲嘶啞的呐喊卡在喉嚨裡。
“簽了它,彼得羅夫。”一個聲音,乾澀得像枯葉在石板地上摩擦,毫無預兆地在他意識深處響起,壓過了那恐怖的吸力,“簽了,你就能活。還能……拿回你應得的。”
一張泛黃的、邊緣粗糙如劣質皮革的紙片憑空懸浮在幽綠的屏幕前。上麵是扭曲蠕動的文字,絕非俄文,散發著鐵鏽與陳血的腥甜。那股吸力稍稍減弱,留給他一絲喘息的空間。應得的?五千盧布?還是……更多?在靈魂被撕裂的絕對恐懼和長久被克扣壓榨的絕望憤怒雙重夾擊下,伊萬顫抖著伸出手指,用脖子上未乾涸的血,在那散發著腐朽契約氣息的紙片上,狠狠按了下去。
冰冷的契約倏地消失。考勤機屏幕的綠光閃爍了一下,恢複了死寂。吸力潮水般退去,留下伊萬靠著冰冷的牆壁劇烈喘息,冷汗浸透了製服,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一種與惡魔做了交易的冰冷寒意,比伏爾加河的冰水更刺骨,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僥幸。
變化悄然而至,帶著鐵鏽和腐肉的甜腥。先是老謝苗。這個在市政廳當了三十年守衛的敦實漢子,幾天後開始不對勁。他那張紅潤的、總是帶著點伏特加微醺的臉,迅速乾癟下去,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灰敗,像是蒙上了一層舊報紙的灰塵。他變得異常沉默寡言,那雙曾經銳利、能一眼看穿可疑分子的眼睛,如今渾濁呆滯,常常直勾勾地盯著某個地方,眼珠轉動起來像生了鏽的軸承,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哢噠”聲。伊萬和他搭班巡邏時,能清晰地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如同打開陳舊下水道蓋子的氣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謝苗?你還好嗎?”一次巡邏間隙,伊萬忍不住問。
謝苗緩慢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脖子發出乾澀的“咯吱”聲。他灰敗的嘴唇嚅動了幾下,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工資……彼得羅夫……今天的工資……還沒打卡……”他的眼神空洞,越過伊萬,死死盯著走廊儘頭那台幽綠的考勤機,流露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著渴望與恐懼的饑餓。
午夜時分,市政廳徹底沉入死寂,連管道也停止了呻吟。伊萬被一種不祥的預感驅使著,悄無聲息地潛回那條通往地下檔案庫的陰森走廊。他把自己縮進一個廢棄文件櫃的陰影裡,屏住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終於,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走廊入口。是老謝苗。他走路的樣子極其怪異,膝蓋仿佛不會彎曲,身體前傾,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縱的木偶,每一步都沉重地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他徑直走向那台漆黑的考勤機,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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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綠的屏幕亮起,映著謝苗灰敗的臉,如同墓地裡的鬼火。他掏出工卡。
嘀——
那聲音在死寂中如同喪鐘敲響。緊接著,恐怖的一幕發生了!
謝苗的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不是肌肉的痙攣,而是整個人像通了高壓電般瘋狂抖動!他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深處傳來“嗬…嗬…”的、令人血液凍結的窒息聲。與此同時,一種半透明的、帶著微弱磷光的霧狀物,如同被強力抽油煙機吸走的煙霧,從他大張的嘴巴、鼻孔、甚至耳朵和眼睛裡,絲絲縷縷、不可抗拒地被抽了出來,彙成一股散發著冰冷絕望氣息的細流,倏地沒入了那台方頭方腦的考勤機!那機器幽綠的屏幕瘋狂閃爍,光芒妖異,仿佛一隻貪婪的獨眼在享用盛宴!
僅僅幾秒鐘,抽搐停止了。謝苗僵立在原地,保持著那個可怖的、身體前傾張大嘴巴的姿勢。然後,像一尊被推倒的沙雕,他無聲無息地坍塌下去。沒有骨頭碎裂的聲響,隻有沉悶的、如同裝滿潮濕泥土的麻袋砸在地上的聲音。更令人作嘔的是,在他倒下的地方,沒有屍體,沒有血肉。隻有一堆油膩膩、粘乎乎、散發著濃烈腐肉與鐵鏽腥臭的深紅色肉糜!幾枚嶄新的、邊緣沾著暗紅汙漬的盧布硬幣,詭異地躺在肉糜中央,反射著考勤機幽幽的綠光,如同魔鬼支付的酬勞。
伊萬的胃袋猛地抽搐,酸液湧上喉嚨。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進臉頰的肉裡,用劇痛阻止自己嘔吐出聲。極致的恐懼像冰水灌頂,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了契約上那“應得的”是什麼——是靈魂!是血肉!被那台貪婪的機器榨取,再吐出幾枚帶著血肉腥氣的銅板!貝加爾的“效率”,這棟市政巨獸的運轉,竟是以活人的魂魄和骨肉為燃料!他踉蹌後退,踩到一塊鬆動的石板,在死寂中發出刺耳的聲響!
“誰在那裡?!”一聲厲喝伴隨著手電筒刺眼的白光猛地從走廊入口射來,像探照燈鎖定了獵物。是保安隊長尼基塔!這個貝加爾的忠實走狗,有著一張如同被凍土塑造的冷酷臉龐。強光直射在伊萬慘白、布滿冷汗的臉上。
“我……我……”伊萬指著地上那灘觸目驚心的、還在微微冒著熱氣的肉糜和沾血的盧布,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謝苗……他……考勤機……它吃人!貝加爾……他們在用我們的命換錢!”
尼基塔的手電光掃過那灘汙穢,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看到的隻是一堆普通的建築垃圾。他冷酷的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伊萬,嘴角甚至扯出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吃人?彼得羅夫,你是值夜班值瘋了嗎?還是伏特加灌多了?”他踢了踢地上那枚沾血的硬幣,“老謝苗?那個酒鬼?誰知道他是不是又喝多了栽進哪個臭水溝裡,讓野狗啃了?至於這點盧布?哼,大概是他這個月沒喝完的私房錢吧。”他上前一步,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伊萬窒息,“聽著,你這瘋話要是敢傳出去一個字,擾亂市政廳的秩序,影響貝加爾公司的聲譽……”他湊近伊萬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我保證,你的下場會比謝苗‘失蹤’得更徹底。現在,滾回去,把這裡‘打掃乾淨’!明天,我不想聽到任何不該有的‘噪音’。”
伊萬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傀儡,在尼基塔野獸般的逼視下,機械地拿起角落裡的清潔工具。拖把的布條浸入那堆溫熱、滑膩、散發著濃烈死亡氣息的深紅色肉糜時,粘稠的觸感和撲鼻的腥臭讓他再也無法抑製,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尼基塔抱著胳膊,冷漠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市政廳冰冷的石牆映在他毫無波動的瞳孔裡。清掃完畢,地上隻留下一灘被強力清潔劑衝刷過的、顏色詭異的水漬。那幾枚沾血的硬幣,早已被尼基塔不動聲色地收進了口袋。
絕望如同卡利特溫的濃霧,緊緊扼住了伊萬的喉嚨。尼基塔的威脅像冰冷的匕首抵在背心。向警方舉報?市長信箱?他仿佛看到尼基塔那冷酷的臉和貝加爾公司巨大的觸手在每一個可能的渠道後麵冷笑。但謝苗那無聲的崩潰和那灘冒著熱氣的血肉,如同烙印在他視網膜上,日夜灼燒。他必須做點什麼,哪怕隻是徒勞的呼喊。
幾天後,卡利特溫市地方報紙《伏爾加之聲》的編輯部。油膩的頭發、戴著厚瓶底眼鏡的主編弗拉基米爾隔著堆滿稿紙和空伏特加瓶的桌子,不耐煩地聽著伊萬語無倫次的敘述。當伊萬提到“考勤機吸食靈魂”、“血肉化作盧布”、“貝加爾的魔鬼契約”時,弗拉基米爾先是驚愕地張大了嘴,隨即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大笑,笑得眼淚都擠了出來,肥碩的身體在舊轉椅裡劇烈抖動。
“哈哈哈!伊萬·彼得羅夫同誌!”他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喘著粗氣,“這真是……真是我今年聽過最精彩的伏特加狂想曲!比上次那個說冬宮地下室關著沙皇幽靈的老酒鬼還有創意!市政廳?貝加爾公司?魔鬼契約?”他猛地收住笑,臉色變得嚴肅而輕蔑,“聽著,小夥子,貝加爾服務公司是我們卡利特溫效率的標杆!市長先生親口稱讚過!誹謗這樣的企業,你知道要負什麼法律責任嗎?”他拿起桌上一份印著貝加爾海怪標誌、宣傳其市政服務外包“卓越成就”的廣告傳單,像驅趕蒼蠅一樣朝伊萬揮了揮,“看在上帝的份上,清醒點!回去好好睡一覺,或者……找個神父懺悔一下你那過於活躍的想象力?門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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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被半推半搡地趕出了編輯部。弗拉基米爾那充滿嘲諷的大笑和“伏特加狂想曲”的評語,像冰冷的爛泥糊在他臉上。他站在陰冷的街頭,感覺整個城市都在嘲笑他的瘋狂。
市政廳的異化在加速。那些貝加爾的外包員工——接線員、辦事員、清潔工——行走在走廊裡,動作越來越僵硬、同步。他們的臉色普遍呈現出與謝苗之前一樣的灰白,皮膚乾癟,眼神空洞。空氣中彌漫的鐵鏽與腐肉甜腥味日益濃重,仿佛整棟大樓內部正在無聲地腐爛。偶爾,伊萬會看到某個員工在走向考勤機的路上,身體會突然出現極其不自然的短暫抽搐,動作瞬間卡頓,如同提線木偶的絲線被猛地拽緊了一下。一種低沉的、持續的嗡鳴聲開始在牆壁和地板深處共振,像是無數靈魂在痛苦地哀嚎,又被厚重的磚石壓抑著,隻能透出令人頭皮發麻的低頻噪音。
恐懼和絕望像兩隻不斷撕咬他內臟的餓狼。他不敢再去碰那台考勤機,隻能依靠契約帶來的那點微薄的、帶著血腥氣的“薪水”苟延殘喘。他像幽靈一樣遊蕩在卡利特溫灰暗的街道上,伏爾加河渾濁的水麵反射著鉛灰色的天空,河對岸破敗的工廠煙囪如同指向地獄的巨指。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市邊緣,靠近一片散發著泥沼惡臭的荒地。這裡曾是古拉格的邊緣哨所,傳說地下埋著無數無名者的骸骨。寒風嗚咽,吹過枯萎的蘆葦叢,如同亡魂的歎息。
就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邊緣,伊萬看到了他。
一個裹著破爛、肮臟得看不出原色布片的身影,蜷縮在一小堆冒著青煙的垃圾火堆旁。他赤著腳,沾滿黑泥,枯草般的灰白頭發糾結成一團,遮住了大半張臉。火堆的微光映照下,能看到他露出的皮膚上覆蓋著厚厚的汙垢和奇異的、仿佛灼燒留下的疤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陷在汙垢和皺紋中,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穿透濃霧的燈塔,直直地射向伊萬。那眼神沒有瘋癲,隻有一種看透靈魂本質的、古老的悲憫和洞悉一切的清醒。
一個愚蠢的聖徒。上帝的愚者。
伊萬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一種莫名的悸動攫住了他。聖愚沒有開口說話,隻是伸出枯枝般、指甲縫裡嵌滿黑泥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市政廳的方向。那動作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接著,他乾裂、沾著泥巴的嘴唇無聲地開合,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伊萬的腦海裡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清晰地回蕩起一個乾澀、蒼老的聲音,仿佛直接來自這片浸滿苦難的土地深處:
“契約……以血寫成……燒掉它……趁還來得及……”
聲音消失。聖愚收回手指,重新蜷縮起來,對著那微弱的火苗出神,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但那句用靈魂低語直接印入腦海的古老俄語,每一個音節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伊萬的心上。燒掉契約!這是唯一的生路!希望,微弱卻熾熱,第一次在無邊的黑暗中點燃。伊萬轉身,發瘋般地朝自己在工人公寓那狹小、冰冷的房間奔去。他從床墊最深處一個破洞裡,顫抖著掏出那張用他鮮血簽下的、泛黃粗糙如劣質皮革的契約。它靜靜地躺在手心,冰冷而沉重,散發著鐵鏽與陳血的腥甜氣息,像一塊來自地獄的烙鐵。
他衝進逼仄的廚房,一把抓起灶台上那盒廉價火柴。粗糙的火柴盒在他汗濕的手中顫抖。嗤啦!第一根火柴劃燃了,微弱的火苗在昏暗的光線中跳躍,映亮了他扭曲而決絕的臉龐。他深吸一口氣,將那承載著靈魂重量的契約湊向那點希望之火。
就在契約的邊緣即將觸碰到火焰的瞬間——
砰!!!
一聲巨響,他房間那扇薄得像紙板一樣的木門被一股蠻橫無比的力量從外麵整個撞飛!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進來!門口,堵著三個龐大的身影。不是警察,也不是尼基塔。他們穿著貝加爾服務公司那種劣質黑色製服,但體型膨脹得極不自然,幾乎塞滿了狹窄的門框。他們的臉——如果還能稱之為臉的話——腫脹、扭曲,皮膚呈現出一種死豬肉般的青紫色,上麵布滿粗大的、蚯蚓般蠕動的暗紅色血管。嘴唇外翻,露出參差不齊、如同野獸般的黃黑色牙齒。他們的眼睛是渾濁的黃色,瞳孔縮成針尖大小,此刻正死死鎖定在伊萬手中的契約和那根燃燒的火柴上,放射出純粹、暴虐、非人的貪婪凶光!
“契……約……”為首的那個“人”喉嚨裡發出低沉、含混的咆哮,如同破風箱在拉動,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巨大的、青紫色布滿血管的手猛地抬起,像一柄沉重的攻城錘,直直抓向伊萬手中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