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軸發出垂死的呻吟,像是推開了一具塵封百年的棺槨……
1987年烏拉爾山脈刺骨的寒風瞬間被門內湧出的、凝滯了幾個世紀的陰冷空氣吞噬。我踏進去,腳下昂貴的現代登山靴踩在厚厚的塵埃上,那感覺卻如同踩在蓬鬆的屍灰之上。光線陡然暗沉,門外鉛灰色的天光被門內幽深的暗影大口吞沒,仿佛時間本身在門檻處被粗暴地截斷。我眨了眨眼,再睜開時,門外稀疏的冬日陽光詭異地變成了搖曳、渾濁的燭光,從牆壁上蒙塵的銅燭台上散發出來,將我的影子扭曲投在布滿蛛網的高聳天花板上。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黴味、朽木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鏽和枯萎玫瑰混合的甜腥氣——那是時間緩慢腐爛的氣息。
這座斯特羅加諾夫家族的遺骸內部,是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墓穴。宏偉卻破敗的大廳裡,散落著傾覆的鍍金椅子和布滿裂紋的彩繪瓷瓶。褪色的猩紅天鵝絨帷幔如同凝固的血瀑,沉重地垂落。塵埃在渾濁的光線中無聲飛舞,像一場永遠無法落定的灰色細雪。寂靜,一種令人耳膜發脹、心跳如鼓的絕對寂靜,沉甸甸地壓下來。然而,在這死寂之中,我的皮膚卻莫名感到一種冰冷的窺視,仿佛空氣本身凝結成了無形的眼睛。
“看呀,薩沙,一個活的!”一個細弱、飄忽如同風吹過枯骨縫隙的聲音響起,帶著孩童般的天真,卻冰冷得不帶一絲活氣。
“他穿著奇怪的衣服,瑪麗亞。”另一個聲音回應,同樣縹緲。
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舔舐上我的脊椎。我猛地轉身。就在那巨大的、描繪著模糊宗教審判場景的壁爐陰影裡,三個小小的身影漸漸浮現。他們的身形單薄得近乎透明,像最劣質的薄紗剪裁而成。臉色是死寂的屍白,嘴唇卻呈現出一種病態、近乎發黑的深紫色。身上穿著樣式古板、漿得發硬的蕾絲襯衣和天鵝絨短褲,顏色早已褪儘,隻餘下幽靈般的灰白。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大的不過十歲模樣。他們的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眶裡,空洞得如同廢棄的礦坑,卻又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專注光芒,牢牢地鎖在我身上。那光芒裡沒有惡意,隻有一種深不見底、令人骨髓凍結的饑渴。
“外麵……外麵是什麼樣的?”最小的那個男孩,費奧多爾,他的聲音像冰片刮過玻璃,“太陽,真的像書裡說的那麼暖和嗎?”他向我飄近一步,沒有腳步聲,隻有一股刺骨的寒氣隨之逼近。
“還有……還有火車!”女孩瑪麗亞急切地補充,她慘白透明的手指緊張地絞著並不存在的衣角,“真的像鋼鐵巨龍那樣噴著煙跑嗎?聲音很大很大?”她的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向往。
“告訴我們,兄弟,”最大的男孩薩沙開口,他的聲音稍微沉穩些,但那份非人的空洞感更甚,“講講外麵吧。自從……自從我們睡去,再醒來,就沒人能走進來了。這裡好冷,好靜。”他抬起一隻半透明的手,指向那些覆蓋著厚厚灰塵的華麗家具,指向那些描繪著早已枯萎花園的褪色壁毯,指向窗外那一片被永恒暮色籠罩的、死氣沉沉的針葉林,“隻有灰塵陪著我們。”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恐懼與悲憫的荒謬感攥緊了我的心臟。他們是斯特羅加諾夫家族最後凋零的子嗣,血脈詛咒的最終祭品。老板那些乾巴巴的家族檔案瞬間湧入腦海:這個盤踞烏拉爾山三百年的沙俄顯貴,為了所謂的“藍血純淨”,世代在狹窄得令人窒息的親緣圈子裡通婚聯姻。毒性的血液在他們血管裡流淌,最終凝結成無法凝固的傷口。這些孩子,還未真正活過,就因一個微小的傷口流血不止,在極度的痛苦和與外界的徹底隔絕中,凋零在二十多歲的寒冬。他們短暫的生命,被囚禁在這座巨大的、華麗的石棺裡,唯一的風景是窗外一成不變的陰鬱森林和家族先輩們冷漠的肖像。
我強迫自己張開嘴,乾澀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太陽……是的,很暖和。火車……聲音巨大,能撼動大地……”我語無倫次地描述著,講汽車、講飛機、講城市裡永不熄滅的燈火。他們的幽靈臉龐湊得更近,冰冷的寒意幾乎要凍結我的呼吸。瑪麗亞試圖去“觸摸”我手腕上的電子表,她那半透明的手指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她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歎息般的失望嗚咽。
為了擺脫這令人窒息的環繞,我幾乎是踉蹌著衝上那道通往家族核心區域的主樓梯。寬闊的大理石台階布滿裂紋,曾經猩紅的地毯早已腐爛成深褐色的碎屑,踩上去無聲無息。二樓回廊幽深漫長,兩側掛滿了斯特羅加諾夫家族曆代成員的巨幅肖像。油彩剝落,畫布鬆弛,一張張麵孔在昏暗中模糊不清。然而,當我走過時,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攫住了我——那些畫中人物的眼睛,似乎都在緩緩轉動,視線黏膩地追隨著我的腳步。特彆是那些年輕的繼承人,無論男女,他們的眼神空洞而痛苦,嘴角凝固著無聲的哀鳴。一種無聲的控訴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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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儘頭,一扇沉重的橡木門半掩著,門上雕刻著繁複的宗教紋樣,但其中一部分似乎被刻意鑿毀了。門後是家族的小禮拜堂。腐朽的木長椅上積著厚厚的灰。祭壇上空空如也,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倒置的十字架陰影刻在斑駁的牆壁上,顯得格外褻瀆。在祭壇下方一個隱秘的、落滿灰塵的暗格裡,我摸到了一個硬皮本子。
這是一本日記,屬於最後一代斯特羅加諾夫家主,伊萬·斯特羅加諾夫。他用一種因痛苦而扭曲的筆跡,斷斷續續記錄著家族的絕望。他憎恨那世代相傳的“純淨”枷鎖,卻無力反抗。他描述孩子們毫無征兆的流血,描述醫生們束手無策的搖頭,描述自己看著生命在兒女們年輕的軀體裡一點點流逝的無儘黑夜。日記的最後一頁,夾著一份字跡截然不同、墨跡深黑得如同乾涸血液的文件——是當地一位老神父在目睹家族又一場近親婚禮後,憤然留下的詛咒預言:
“血脈的毒,必如伊甸園之蛇,纏繞爾等子嗣,啃噬其骨髓,令其傷口永開如褻瀆之門。此乃背棄神律、褻瀆自然之罰。斯特羅加諾夫之名,終將被自身血脈的汙穢徹底吞噬,歸於塵土與蛆蟲。”
那黑色的字跡仿佛帶著灼人的熱量,燒灼著我的指尖。空氣似乎更冷了,帶著一種鐵鏽般的甜腥味,濃得化不開。樓梯下方,傳來三個孩子幽靈空洞縹緲的呼喚:“兄弟……你在哪兒?故事還沒講完呢……”
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驅使我繼續向上。通往閣樓的樓梯狹窄、陡峭,如同通往巨獸的咽喉。腐朽的木階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步都揚起嗆人的灰塵。閣樓低矮、壓抑,堆滿了被遺棄的雜物:斷裂的滑雪板、蒙塵的狩獵標本、散架的嬰兒搖床……角落光線最昏暗處,一隻沉重的包鐵木箱半開著,裡麵塞滿了各種織物,像是匆忙藏匿的贓物。
我的目光被箱子深處一點異樣的微光吸引。伸手進去,撥開那些散發著樟腦和黴味的織物,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冰冷的東西。我把它掏了出來。
那是一隻獸首。玉石雕琢,造型奇異,帶著明顯的東方神韻——狻猊?螭吻?我無法確定。它線條流暢,雕工精湛,玉質在昏暗中隱隱流動著溫潤的光澤。然而,這玉石本該清冷的表麵,卻浸透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深色汙漬。它覆蓋了獸首的大部分,深深沁入玉石的紋理之中,呈現出一種陳年的、近乎黑色的暗紅。那顏色,那質感,像極了乾涸、凝結了百年的血液。一種陰冷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從這玉石上散發出來。
就在我凝視著這詭異的玉雕,試圖辨認其來曆——是否與老板念念不忘的那些失落東方珍寶有關——時,異變陡生。
一滴冰冷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極其緩慢地從那玉石獸首一隻空洞的眼眶邊緣滲出,沿著它凝固的玉石臉頰,無聲地滑落下來。那液體,在閣樓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比墨色更深沉、比血液更粘稠的暗紅光澤。
“啪嗒。”
它落在我手背上,冰冷刺骨,像一塊小小的千年寒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憤怒和絕望,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從接觸點竄遍我的全身。這不是水,也不是血。這是……凝聚了無儘掠奪之痛、流離之恨的淚水。
閣樓死寂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樓下,孩子們幽靈般的聲音也消失了。隻有我的心跳,在這沉重的寂靜中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空洞的回響。
突然,一陣刺骨的陰風毫無預兆地卷起閣樓陳年的塵土,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三個蒼白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霧氣,倏忽間出現在狹窄的樓梯口,將唯一的出路堵得嚴嚴實實。他們的身體比之前更加凝實了些,臉上那種孩童般的好奇被一種冰冷的、執拗的專注取代。空洞的眼窩裡,閃爍著兩點幽綠、如同磷火般的光芒。
“你找到了什麼,兄弟?”薩沙的聲音不再是飄忽的細語,而是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冰冷地刮過我的耳膜。
“它哭了……”瑪麗亞歪著透明的腦袋,視線死死鎖在我手中那枚浸血的玉石獸首上,“它為什麼哭?像我們一樣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