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被這無形的砂輪打磨得模糊不清,布滿渾濁的淚痕。窗內,十六歲的瓦列裡·伊萬諾維奇裹著一條磨破了邊、絨毛板結的舊毯子,蜷縮在嘎吱作響的鐵架床上。毯子散發著一股陳舊的灰塵、汗液和他偷偷藏起來的廉價香煙混合的酸腐氣味。他沒病,一點小恙都沒有。他隻是……想不開。學校那灰撲撲的走廊,老師那平板無波、如同念誦訃告的講課聲,還有那些在課桌下傳遞的、意義不明的紙條和刻薄眼神,都像一層層冰冷的裹屍布,勒得他喘不過氣。今天,他選擇用“偏頭痛”這層薄如蛛網的謊言,把自己包裹起來,躲進這間彌漫著少年人頹敗氣息的避難所。
客廳裡傳來窸窣的聲響,像老鼠在啃噬朽木。瓦列裡豎起耳朵。是父親,伊戈爾·瓦西裡耶維奇,正在整理他那件堪稱“門麵擔當”的深灰色呢子大衣。領口和袖口早已磨得發亮,如同舊硬幣的邊緣,但每次出門前,他都會用一塊浸了水的舊布,極其認真、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虔誠,反複擦拭那些油亮的部位,試圖擦去歲月和窘迫的痕跡。他挺直了那其實早已被重體力勞動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對著門廳那麵布滿蛛網裂痕的穿衣鏡,調整著領帶——一條洗得發白、邊緣有些脫線的舊領帶。鏡子裡映出的那張臉,疲憊像刀刻斧鑿般深嵌在眼窩和嘴角,但此刻,他努力地繃緊麵皮,試圖扯出一個“一切安好”的僵硬表情。那表情像一層劣質的油漆,勉強覆蓋著底下的朽木。
母親,葉蓮娜·彼得羅夫娜,在狹小的廚房裡。鋁製水壺在爐灶上發出尖銳的、瀕死般的嘶鳴。她小心翼翼地往一個掉了瓷的搪瓷杯裡倒著滾水,衝泡一種顏色可疑的代用咖啡。她身上那件赭紅色的羊毛衫是去年冬天咬牙買的“奢侈品”,此刻被她仔細地撫平每一道褶皺。她對著水汽氤氳的、布滿油汙的廚房玻璃窗,用手指匆匆攏了攏鬢角幾縷灰白的頭發,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她的眼神空洞,越過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投向某個虛無的點。她在“化妝”,用無形的粉撲,掩蓋生活的蒼白。
“感覺好點了嗎,瓦列裡?”父親的聲音隔著薄薄的門板傳來,努力顯得輕鬆洪亮,卻掩飾不住底氣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那聲音像一把鈍鋸,在瓦列裡的神經上拉扯。
“還…還有點暈……”瓦列裡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臉,悶聲回答。毯子的纖維摩擦著他的臉頰,帶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嗯。好好休息。多喝水。”父親的囑咐空洞得像風吹過破煙囪。“我們得走了。”接著是鑰匙串碰撞的清脆聲響,然後是沉重的大門被拉開又猛地撞上的悶響——砰!那聲音震得牆壁似乎都顫抖了一下,落下幾縷細細的灰塵。最後是門鎖轉動、反鎖的“哢噠”聲。這聲音像一個冰冷的句號,宣告著表演的開始,也把他徹底鎖在了這個孤島般的空間裡。
屋內瞬間陷入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隻有窗外寒風永無止境的呼嘯,像無數怨靈在拍打著玻璃,試圖闖入。瓦列裡躺在那裡,毯子下的身體僵硬。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肋骨下沉重地撞擊,咚咚,咚咚,如同困獸在絕望地撞著牢籠。他忽然覺得這寂靜比寒風的嘶吼更可怕。他猛地掀開毯子坐起來,赤腳踩在冰冷、布滿劃痕的地板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椎。他需要一點聲音,任何聲音,來打破這死寂的圍剿。
他走到牆邊,那裡掛著一個破舊的單聲道小收音機,塑料外殼已經發黃變脆。他擰開旋鈕。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尖嘯著衝出來,像無數根鋼針紮進耳膜。他皺著眉,煩躁地轉動調諧旋鈕。噪音斷斷續續,夾雜著一些遙遠而失真的斯拉夫民歌片段、天氣預報的隻言片語、還有某個激昂的新聞播報員空洞的口號。突然,一個異常清晰、冰冷、毫無情感起伏的男聲切入了這堆混亂的電波噪音:
“……主觀臆斷!逃避現實!這是懦夫的行為!瓦列裡·伊萬諾維奇同誌,你缺乏最基本的客觀立場!你對集體、對社會的認知,充滿了危險的個人主義偏差!這非常危險!極其危險!”
瓦列裡的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從收音機上彈開!那聲音!是樓下那個總愛管閒事、退休前據說在某個思想宣傳部門工作的格裡高利老頭!他怎麼會出現在收音機裡?而且指名道姓!冷汗瞬間浸濕了瓦列裡的後背,冰冷粘膩。他驚恐地環顧這間熟悉的臥室,熟悉的書桌,熟悉的布滿球星貼畫已經卷邊褪色)的衣櫃,此刻卻彌漫著一種陌生而邪惡的氣息。他衝過去,“啪”地一聲狠狠關掉了收音機。那冰冷的指責聲消失了,但餘音卻像毒蛇一樣鑽進了他的腦子,嘶嘶作響。
他喘息著,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試圖平複狂跳的心臟。就在這時,一股極其細微、卻又無法忽視的氣味鑽入了他的鼻腔。鐵鏽味?不,比鐵鏽更甜膩,更腥……是血的味道!淡淡的,卻無比清晰,像一條冰冷的蛇,順著他的嗅覺神經向上爬。他驚恐地轉動頭顱,尋找氣味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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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最終凝固在他床頭上方那片刷著廉價淡綠色塗料的牆壁上。那裡,就在他每天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塊巴掌大的牆皮,顏色變得異常深暗,像是被水長久浸泡過。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那深暗的汙漬中央,正極其緩慢地、極其詭異地,鼓起一個微小的、濕漉漉的凸起!仿佛牆壁內部有什麼東西,正艱難地、帶著粘稠的液體,試圖頂破這層薄薄的屏障鑽出來!
瓦列裡像被凍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地盯著那個鼓包,連呼吸都屏住了。幾秒鐘,或者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那個濕漉漉的鼓包頂端,終於,“啵”地一聲輕響,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開!一小滴濃稠的、暗紅色的液體,終於突破了牆壁的束縛,滲了出來!它顫巍巍地懸掛在牆皮剝落形成的粗糙邊緣,然後,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拉長成一條粘稠的細絲,最後“嗒”地一聲,滴落在他淩亂的枕頭上,迅速洇開一小朵刺目的、暗紅的花。
血!真的是血!
瓦列裡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扼住喉嚨般的抽氣,踉蹌著後退,撞在書桌上,文具稀裡嘩啦掉了一地。他雙眼圓睜,布滿血絲,恐懼像冰水澆遍全身。他像一頭受驚的困獸,在狹小的房間裡徒勞地轉著圈,目光驚恐地掃視著四壁。這一看,差點讓他心臟停跳!
不止床頭那一處了!四麵牆壁上,那些原本被歲月侵蝕、布滿細微裂紋的淡綠色牆皮,此刻如同患上了某種急速蔓延的、汙穢的皮膚病!一塊塊深褐色、暗紅色的汙漬如同惡性的菌斑,在牆麵上迅速擴散、加深!鼓包!無數個濕漉漉、微微搏動著的鼓包,在汙漬的中心此起彼伏地鼓起!整個房間的牆壁,仿佛變成了一張布滿流膿癤子的、巨大而病態的人皮!
“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濕漉漉的破裂聲開始密集地響起。一個鼓包破了,暗紅的血混著粘稠的、灰黃色的組織液汩汩湧出,順著牆麵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汙穢的淚痕。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破裂的鼓包下,暴露出的不再是磚石,而是……某種難以名狀的、蠕動的、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東西在粘稠的血汙中翻滾著,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作嘔的生命力。
更可怕的是,聲音!無數個聲音,從那些破裂的鼓包裡、從蜿蜒的血痕裡、從牆壁深處滲透出來,彙聚成一股冰冷粘稠的聲浪洪流,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也灌滿了瓦列裡的頭顱:
“不夠客觀!瓦列裡!你太主觀了!”尖銳的女聲,是隔壁總是挑剔他家垃圾沒分類的瑪利亞大嬸)
“逃避責任!典型的懦弱思想!社會不需要你這樣的渣滓!”粗嘎的男聲,像樓下車庫管理員那個醉醺醺的兒子)
“看看你父母!那麼辛苦‘上班’!你呢?裝病!無恥!”陰陽怪氣,帶著痰音,是總在樓道裡吐痰的退休教師彼得洛夫)
“你的存在就是錯誤!主觀的錯誤!扭曲!畸形!”一個混合了多個聲音的、非人的嘶吼)
“批判!我們需要嚴厲批判!糾正他的主觀!讓他客觀!”無數聲音疊加,如同群鴉的聒噪)
這些聲音,瓦列裡全都認得!都是這棟破舊筒子樓裡,那些平日裡道貌岸然、對他和他家“境況”或明或暗指指點點的鄰居們的聲音!此刻,這些聲音不再是竊竊私語或背後的議論,它們被放大了無數倍,扭曲著,充滿了赤裸裸的惡意和一種非人的審判意味,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從四麵八方鑽進他的耳朵,噬咬著他的神經!
“不!閉嘴!閉嘴!”瓦列裡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發出崩潰的尖叫。但毫無用處!那些聲音仿佛直接在他顱骨內共振,震得他腦漿都在沸騰。他痛苦地蜷縮在地板上,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噪音的折磨而劇烈抽搐。眼淚混合著冷汗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