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夫哥羅德老城的市集,似乎永遠彌漫著一股混沌的氣息,仿佛時間在這裡被揉搓、發酵,釀成一種帶著鐵鏽、濕羊毛和劣質煙草味道的陳年麵團。空氣中飄蕩著伏特加的辛辣、烤蘑菇的焦香,還有某種難以言明的、類似動物巢穴的腥臊。鵝卵石路麵油膩膩的,像無數鯡魚的脊背擠在一起。行人中偶爾有吉普賽人襤褸的衣角閃過,或是某個醉醺醺的士兵在角落裡嘔吐。聲音是巨大的雜燴:手風琴刺耳的吱嘎、商販嘶啞的吆喝、流浪狗神經質的吠叫、醉漢含混的咒罵,還有遠處沃爾霍夫河沉悶的船鳴,全都攪和在一起……灌進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的耳朵裡,嗡嗡作響,敲打著他因宿醉而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他不是來購物的,是被某種無形的情緒帶到了這裡。他剛和阿納斯塔西婭——他心愛的納斯堅卡——吵了一架,為的不過是些瑣碎到連自己都羞於啟齒的猜忌。爭吵的話語如同毒刺紮在心上,他需要嘈雜、混亂和陌生人來衝淡那份令人窒息的鈍痛。
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攤位幾乎淹沒在陰影裡。攤主是個乾癟的老頭,裹在層層疊疊、汙漬斑斑的衣物中,像一堆被遺忘的破布。他麵前一塊褪色的黑絲絨上,零散地放著幾件物品:一枚鏽蝕的勳章,缺了口的陶罐,幾枚邊緣磨損的硬幣,還有一隻銀杯。
就是那隻杯子。它並不璀璨奪目,甚至有些黯淡,杯壁很厚,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仿佛凝固的鉛。古老的紋路在表麵蜿蜒,像是某種糾纏的根須,又像是凍結的火焰。杯腳粗壯,杯口邊緣有一圈極其細密的、難以辨識的刻痕。它靜靜地躺在破絲絨上,像一個沉睡的深淵,一種原始而冰冷的引力從它內部透出,瞬間攫住了弗拉基米爾的目光。他的腳步釘在原地,宿醉的頭痛奇異地平息了,市集的喧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他和那隻沉默的銀杯。
“看中了,年輕人?”老頭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朽木,帶著濃重的、難以辨彆具體地域的口音。他渾濁的、眼白泛黃的眼睛抬起,像兩枚生鏽的銅釘,直直地釘在弗拉基米爾臉上。
弗拉基米爾像是被驚醒,喉結滾動了一下。“它……很特彆。”他伸出手指,指尖在離杯壁還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一股陰冷的寒氣似乎已經透過空氣刺入皮膚。
“特彆?”老頭咧開沒剩幾顆牙齒的嘴,發出一陣短促而乾澀的笑聲,像枯枝在風中折斷,“當然特彆。佩列斯韋特之杯……一個老掉牙的名字罷了。”他枯瘦的手指拂過杯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隨意,“買定離手,莫比價;飲下莫悔,愛中莫疑;緣儘莫詆毀。”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釺,一字一頓鑿進弗拉基米爾的耳朵,“所有一切,不過是在為自己的選擇買單。”
這突兀的箴言,帶著宿命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權威,讓弗拉基米爾心頭猛地一緊。他想起與納斯堅卡爭吵時自己那些陰暗的揣測,一絲不安的陰影掠過心頭。然而,杯子那沉默的召喚更加強烈,它像一個謎,一個能解釋他此刻內心混沌的答案。
“多少?”弗拉基米爾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衝動。
老頭伸出兩根像老樹根般扭曲的手指,指甲縫裡塞滿黑泥。
弗拉基米爾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盧布,塞進老頭冰冷的手裡。那觸感如同碰到一塊剛從凍土裡挖出的石頭。老頭看也沒看,一把將盧布揉進破衣深處,另一隻手則抓起那隻沉甸甸的銀杯,像遞出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塞進弗拉基米爾手中。
銀杯入手的那一刹那,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瞬間穿透弗拉基米爾的掌心,順著血管直刺心臟。那冰冷並非單純的低溫,更像是一種沉寂了千百年的、來自地底深處的陰寒,帶著死亡的鏽蝕和時間的重量。他本能地想縮手,但那杯子仿佛在他皮肉裡生了根,冰冷而沉重地吸附著。市集的嘈雜聲浪似乎被隔開了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衝撞耳膜的轟鳴,以及一種……極其細微、仿佛來自杯子內部的、低沉而持續的嗡鳴,如同無數看不見的蟲豸在朽木深處啃噬。
弗拉基米爾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角落。老頭渾濁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擠入攢動的人潮。他緊緊攥著那冰冷的金屬,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杯身的古老紋路硌著他的掌心,像某種不祥的烙印。他不敢再低頭看它一眼,隻想快點離開這濕漉漉、鬨哄哄、充滿不潔氣息的地方。
弗拉基米爾租住的房間在聖彼得堡區一棟搖搖欲墜的舊公寓樓的頂層。樓梯陡峭而狹窄,彌漫著陳年的灰塵、卷心菜湯和廉價肥皂混合的怪味。走廊牆壁的油漆早已剝落殆儘,露出裡麵顏色暗淡的灰泥,上麵布滿了孩童的塗鴉、不明汙漬和一道道可疑的深色水痕。鄰居是個終日酗酒的鍋爐工,名叫斯捷潘·尼基季奇,此刻正鼾聲如雷,房門虛掩著,一股濃烈的劣質酒精味和汗臭味混合著飄出來,像一團有形的濁物堵在走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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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爾幾乎是撞開了自己房間的門。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一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一張瘸腿的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個塞滿書籍和雜物的破舊五鬥櫥。唯一的窗戶對著公寓樓狹窄的天井,光線昏暗。他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著氣,仿佛剛剛擺脫了什麼無形的追捕。市集帶來的眩暈和銀杯的冰冷觸感依舊纏繞著他。他走到桌邊,像放下一個滾燙的烙鐵般,小心翼翼地將那隻佩列斯韋特之杯放在光禿禿的桌麵上。
杯子的存在感立刻填滿了這個狹小的空間。它靜靜地立在那裡,黯淡的銀質在昏暗中幽幽地吸收著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那些盤繞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在陰影中微微蠕動。弗拉基米爾盯著它,宿醉帶來的頭痛早已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焦慮所取代。老頭那句“愛中莫疑”的箴言,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不斷收緊。他與納斯堅卡的爭吵細節——那些他脫口而出的刻薄話,那些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受傷和失望——此刻無比清晰地回放,每一個片段都像針一樣紮著他。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桌上半瓶廉價的伏特加。劣質的酒精氣味刺鼻。他拔開瓶塞,手微微顫抖著,將透明的液體緩緩倒入那隻古老的銀杯。液體注入杯中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伏特加的液麵在粗厚的杯壁內微微晃動,倒映出天花板上那盞布滿灰塵、光線昏黃的燈泡扭曲的影子。杯口邊緣那圈細密的刻痕,在酒液的浸潤下,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暗芒。
弗拉基米爾盯著杯中的液體,喉嚨發乾。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攫住了他。他端起杯子,那刺骨的寒意再次穿透皮膚。他閉上眼,仰起頭,將杯中辛辣冰冷的液體猛地灌入口中。
伏特加像一道冰冷的火線,灼燒著他的食道。然而,就在液體滑入喉嚨的瞬間,一股更為猛烈的、完全無法抗拒的冰冷洪流,仿佛自杯底深淵噴湧而出,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
眼前的景象如同劣質的幕布被猛然撕裂、剝落。昏黃的燈泡、斑駁的牆壁、堆滿雜物的桌子……他熟悉的小房間的一切都片片飛散、消失,被一種黏稠、汙濁的黑暗徹底吞噬。緊接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撲麵而來——那是濃重的血腥、糞便、汗水、劣質皮革和鐵鏽混合的味道,是戰爭和死亡特有的惡臭。刺耳的喧囂猛然炸響:金屬瘋狂的撞擊聲,戰馬瀕死的嘶鳴,人類痛苦到極致的慘嚎,還有狂野、嗜血的咆哮和狂笑,彙成一片毀滅的交響。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泥濘焦黑的土地上。天空是病態的暗紅,被滾滾濃煙切割得支離破碎。巨大的篝火在遠處燃燒,火光照亮了一麵麵猙獰的旗幟——那是蒙古人的旗幟!旗幟下,是成堆的、殘缺不全的屍體,穿著諾夫哥羅德民兵的破舊皮甲。殘破的兵器散落一地,浸泡在暗紅的泥漿裡。遠處,諾夫哥羅德城那熟悉的木製城牆和塔樓輪廓在火光中若隱若現,但城頭已插滿了異族的旗幟。
這裡不是他熟悉的聖彼得堡區。這是……這是數百年前的諾夫哥羅德城郊!是蒙古鐵蹄蹂躪下的地獄!
弗拉基米爾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驚恐地環顧四周,試圖理解這瘋狂的景象。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離他不遠的一處尚未熄滅的篝火旁,圍坐著幾個穿著厚重皮袍、戴著尖頂皮帽的蒙古軍官。他們粗魯地大笑著,用彎刀割著烤架上不知是什麼動物的肉,大口灌著皮囊裡的馬奶酒。而在他們中間,跪坐著一個女人。
是阿納斯塔西婭!
他的納斯堅卡!
但又不是他熟悉的納斯堅卡。她穿著一件粗陋的、染著汙漬的亞麻長裙,金色的長發淩亂地披散著,臉上沾著泥土和淚痕,嘴唇被咬破了,滲出血絲。她的眼神空洞而絕望,像兩潭死水。一個身材粗壯、臉上帶著刀疤的蒙古軍官看樣子是個不小的頭目)正用他那雙油膩肮臟的手,粗暴地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他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露出淫邪而殘忍的笑容,嘴裡噴出濃重的酒氣和惡臭。周圍的蒙古兵發出野獸般的哄笑和不堪入耳的起哄聲。
弗拉基米爾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想怒吼,想衝上去撕碎那個畜生,但他的身體卻像被無形的鎖鏈捆住,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臟被巨大的痛苦和難以置信的背叛感撕裂。
刀疤軍官猛地將納斯堅卡拽起來,粗魯地摟進懷裡,肮臟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摸索。她劇烈地掙紮著,發出微弱的、絕望的嗚咽,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獸。她的反抗激怒了軍官,他獰笑著,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襟。
“不!納斯堅卡!”弗拉基米爾終於從靈魂深處爆發出無聲的嘶吼,這聲音隻有他自己能聽見,卻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整個幻境都在劇烈搖晃。巨大的痛苦和憤怒像熔岩般在胸腔裡奔湧,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焚毀。老頭那句“愛中莫疑”的警告,此刻聽起來是那麼蒼白可笑,像一個最惡毒的嘲諷!這就是真相?這就是她所謂的“前世”?這就是他深愛的女人在另一個時空裡的模樣?背叛?屈辱?為了苟活而委身於屠戮同胞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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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那個刀疤軍官似乎被納斯堅卡持續的掙紮惹惱了。他猛地將她推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摔倒在泥濘的地上。軍官解下腰間的皮鞭,臉上露出殘忍的興奮,高高揚起——
“賤奴!給臉不要臉!”他操著生硬的、口音濃重的羅斯語咒罵著,鞭子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抽了下去!
弗拉基米爾目眥欲裂,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哪怕同歸於儘!然而,就在鞭梢即將落在納斯堅卡蜷縮的身體上時,異變陡生!
一個穿著同樣破舊、但看得出地位稍高的羅斯長袍的老者,連滾帶爬地從旁邊的帳篷陰影裡衝了出來,撲倒在軍官腳下,用額頭死死抵著肮臟的泥地,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
“尊貴的大人!尊貴的巴特爾勇士)!求您息怒!求您息怒啊!”老者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這……這女人不懂事!她……她是被嚇壞了!求您饒過她這一次!她……她是我們城裡最好的……最好的……”老者似乎難以啟齒,最終憋出幾個字,“最好的……伺候人的!她會彈琴!會唱我們羅斯的歌謠!求您……求您讓她伺候您飲酒!她一定會讓您滿意的!一定!”老者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涕淚橫流,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卑微的乞求和難以言喻的痛苦。
刀疤軍官的鞭子停在半空,他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著匍匐在地的老者和蜷縮在泥濘中瑟瑟發抖的納斯堅卡。周圍的哄笑聲暫時平息了,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老者見軍官似乎有所鬆動,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繼續哀求:“大人!大人!您看!她……她身上還藏著好東西!專門……專門獻給您的!”他顫抖的手指指向納斯堅卡懷中緊緊抱著的一個小小的、用粗糙麻布包裹的東西。
納斯堅卡的身體猛地一僵,抱著那東西的手臂收得更緊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抬起頭,沾滿泥汙的臉上,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看向老者,充滿了震驚、不解,還有一絲被利用的悲憤。
軍官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他哼了一聲,丟開鞭子,對老者努了努嘴:“拿來!”
老者如蒙大赦,連滾爬起,衝到納斯堅卡身邊,幾乎是強行從她死死護住的懷中奪過了那個小包裹。他雙手捧著,如同捧著稀世珍寶,恭恭敬敬地遞到軍官麵前。
軍官粗魯地一把扯開麻布。裡麵露出的,是一隻銀杯!
弗拉基米爾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那杯子的形狀,那杯壁上盤繞的古老紋路,那粗壯的杯腳……正是此刻放在他聖彼得堡區小屋桌麵上的那隻佩列斯韋特之杯!一模一樣!
刀疤軍官顯然也被這隻製作精美、散發著古老氣息的銀杯吸引了。他拿起杯子,在火光下翻來覆去地查看,粗糙的手指撫摸著杯壁上那些神秘的紋路,臉上露出貪婪和滿意的笑容。他不再看地上的納斯堅卡,而是轉向旁邊一個端著酒囊的士兵,粗聲命令道:“倒酒!用這個!”
士兵立刻將渾濁的馬奶酒倒入那隻古老的銀杯。酒液在杯壁內晃動,倒映著跳躍的火光。軍官端起杯子,得意地環視了一圈他的部下,然後湊到嘴邊。
就在這一刻!弗拉基米爾清晰地看到,蜷縮在泥濘中的納斯堅卡,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深處,驟然掠過一絲極其隱蔽、卻又無比銳利的光芒!那不是屈從,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決絕!她死死盯著軍官手中的銀杯,盯著他湊近杯口的嘴唇,身體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了那即將發生的一刻!
弗拉基米爾瞬間明白了!那老者卑微的求饒,獻上銀杯的舉動……還有納斯堅卡眼中那決絕的光芒!這不是背叛!絕不是!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一個用她自己作為誘餌和犧牲的陷阱!那隻銀杯……那杯酒……
巨大的震撼如同巨錘,狠狠砸在弗拉基米爾的心上,將他之前因誤解而升騰的狂怒和痛苦瞬間擊得粉碎!老頭那句“飲下莫悔”的箴言,帶著全新的、沉重如山的含義轟然回響!他為了逃避現實的猜忌而飲下的杯中物,此刻向他展示的,是比任何猜疑都更令人心碎、更令人窒息的真相!她不是在苟且偷生!她是在走向死亡!用自己的清白和名譽,換取一個渺茫的、同歸於儘的機會!為了誰?為了那座即將陷落的諾夫哥羅德城?為了……那些或許也包括他弗拉基米爾前世同胞的生命?
就在軍官的嘴唇即將碰到杯沿的刹那,幻象猛地一陣劇烈地搖晃、扭曲!篝火、蒙古兵、泥濘的大地、跪伏的老者、決絕的納斯堅卡……所有的景象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倒影,瘋狂地波動、破碎!刺鼻的硝煙味和血腥味瞬間被拉回現實房間中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塵和廉價伏特加的氣息所取代。光線驟然變暗,變回那盞昏黃的、布滿灰塵的燈泡。
弗拉基米爾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猛地睜開雙眼!他發現自己正癱坐在冰冷的、吱呀作響的椅子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炸開。眼前的景象讓他血液再次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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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佩列斯韋特之杯,依舊靜靜地立在桌麵上。但此刻,杯口正嫋嫋升起一縷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色煙霧。煙霧並未散去,而是在杯口上方幾寸的空中,詭異地凝聚著,緩緩地扭動、變幻!
煙霧的中心,光線微微扭曲。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場景正在其中上演!正是剛才那地獄般戰場上最後定格的瞬間:刀疤蒙古軍官得意地端著那隻銀杯,嘴唇即將觸碰到杯沿;旁邊,穿著破舊長袍的老者卑微地匍匐在地,身體因恐懼而蜷縮;而在泥濘中,阿納斯塔西婭——他深愛的納斯堅卡的前世之影——蜷縮著,抬著頭,那雙眼睛透過數百年的時空和這詭異的煙霧,正直直地看向他!那眼神裡沒有了戰場上的空洞和絕望,隻剩下一種穿透靈魂的、沉靜而巨大的悲傷,還有一絲……仿佛洞悉了一切的悲憫?
這眼神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弗拉基米爾剛剛被震撼和愧疚填滿的心房!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痛苦、無邊羞愧和尖銳憤怒的狂潮猛地席卷了他!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椅子,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他對著那嫋嫋煙霧中的幻影,對著那隻沉默的銀杯,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這咆哮不僅僅是對納斯堅卡所受苦難的控訴,更是對自己剛才那片刻陰暗猜忌的痛恨和唾棄!老頭的話如同冰冷的洪鐘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震響:“所有一切,不過是在為自己的選擇買單!”他買下了這杯子!他飲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這撕裂靈魂的真相!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帶來的苦果!
憤怒和痛苦徹底吞噬了他。他需要毀滅!毀滅這窺探隱私、撕裂靈魂的邪惡之物!毀滅這讓他看到摯愛承受如此巨大犧牲和汙蔑的源頭!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雙眼赤紅,目光瘋狂地掃視著狹小的房間。他的視線落在了牆角——那裡立著一根他以前用來頂住搖晃窗戶的舊鐵管。
他撲過去,一把抓起那根冰冷沉重的鐵管,轉身,用儘全身的力氣,高高舉起,帶著摧毀一切的狂暴和絕望,朝著桌子中央那隻沉默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佩列斯韋特之杯,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教堂喪鐘般的巨響在狹小的房間裡猛然炸開!那聲音沉悶而巨大,帶著金屬破碎的刺耳尖嘯和一種仿佛來自深淵的、痛苦的呻吟,瞬間穿透牆壁!隔壁鍋爐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雷鳴般的鼾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傳來一聲模糊而驚恐的咒罵和重物落地的聲音。
鐵管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銀杯中央!預想中金屬崩飛的場景並未完全出現。那隻古老的銀杯並未碎裂成無數片,而是在巨大的衝擊力下,從杯口到杯底,筆直地、徹底地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貫穿性的縫隙!那道裂縫極其猙獰,邊緣參差,仿佛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凝固的時光。同時,杯腳與杯身連接處也發生了可怕的變形扭曲,幾乎斷裂。
就在杯子被砸裂的瞬間,杯口那嫋嫋升起的、凝聚著幻象的灰白色煙霧,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掐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煙霧中那個微小的、令人心碎的戰場畫麵也隨之徹底湮滅。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徹骨的衝擊波以破碎的銀杯為中心,猛地向四周擴散開來!弗拉基米爾首當其衝,感覺像被一堵無形的、由極寒玄冰構成的巨牆狠狠撞中!他悶哼一聲,抓著鐵管的手臂瞬間麻痹,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向後推去,重重地撞在身後堆滿雜物的五鬥櫥上!櫥子劇烈搖晃,上麵幾本書和一個小木盒子劈裡啪啦地掉了下來,砸在地板上。灰塵彌漫。
房間裡死寂一片。隻有弗拉基米爾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還有他自己心臟在耳膜裡瘋狂擂動的聲音。那道冰冷的衝擊波穿透了他的身體,也似乎抽走了房間裡某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氣仿佛都變得稀薄了些,雖然依舊彌漫著灰塵味,但那股一直若有若無縈繞著的、來自銀杯本身的陰寒和窺視感,消失了。
他靠著五鬥櫥,滑坐在地板上,鐵管脫手滾落一旁,發出當啷啷的響聲。他渾身虛脫,肌肉不受控製地顫抖,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和鬢發不斷滴落。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桌子。
那隻佩列斯韋特之杯,已然麵目全非。那道貫穿杯身的黑色裂縫像一道醜陋的傷疤,扭曲變形的杯腳訴說著它遭受的致命一擊。它靜靜地躺在桌上,曾經幽暗的光澤徹底消失,變成了一種毫無生氣的、死寂的灰白,像一塊被燒透的、冷卻的餘燼。它不再是一個神秘的容器,隻是一堆破裂扭曲的廢金屬。
弗拉基米爾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道猙獰的裂縫上。剛才幻象中最後的畫麵——納斯堅卡那雙穿透時空、充滿悲傷和悲憫的眼睛——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靈魂。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為了逃避現實中的一點猜忌,竟然買下了這邪惡的詛咒之物,飲下那杯酒,然後……然後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她為了拯救他人,甘願背負最肮臟的汙名,走向死亡!而他,弗拉基米爾,竟然在那一刻,對她產生了最卑劣的懷疑!這懷疑本身,比任何蒙古人的彎刀都更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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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我……納斯堅卡……原諒我……”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死死地抱住頭,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裡,喉嚨裡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淚水混合著汗水,灼熱地滑過冰冷的臉頰。老頭那沙啞的警告如同審判,一遍遍在耳邊回響:“買定離手,莫比價;飲下莫悔,愛中莫疑;緣儘莫詆毀……”他買下了,他飲下了,他猜疑了……他正在為自己的選擇,付出撕心裂肺的代價。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猛烈的敲門聲驟然響起,粗暴地打破了房間裡的死寂和弗拉基米爾的自責。
“弗拉基米爾·伊裡奇!開門!你這該死的!在裡麵搞什麼鬼?拆房子嗎?!”門外傳來鄰居鍋爐工斯捷潘·尼基季奇那被酒精泡得沙啞、此刻卻充滿驚怒的咆哮。伴隨著吼聲的,是沉重的拳頭砸在薄薄門板上的“砰砰”巨響,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差點把老子從床上震下來!我的酒瓶都碎了!你他媽在熔煉大炮嗎?開門!賠我的酒!不然老子拆了你這破門!”
弗拉基米爾猛地一顫,從絕望的自責中驚醒。他慌亂地看向一片狼藉的桌麵和地上滾落的鐵管,又看向那扇在斯捷潘狂暴捶打下呻吟顫抖的房門。不能讓這個醉醺醺、脾氣暴躁的家夥闖進來看到這一切!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像麵條。
“斯捷潘·尼基季奇!等等!我……我沒事!不小心碰倒了東西!”弗拉基米爾強撐著喊道,聲音嘶啞乾澀,連他自己都覺得毫無說服力。
“碰倒了東西?你騙鬼呢!那聲音能把死人吵醒!”斯捷潘的怒吼更響了,砸門聲也更加瘋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門而入,“開門!弗拉基米爾!不然我就去找管理員!讓他看看你在房間裡搞什麼違禁品!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