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員!這個詞像一盆冷水澆在弗拉基米爾頭上。在這個年代,任何“可疑”的行為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甚至災難性的關注。他絕不能把事情鬨大。
“彆!彆找管理員!我賠你酒!雙倍!三倍都行!”弗拉基米爾急忙喊道,慌亂中目光掃過桌麵,看到了自己那個癟癟的錢夾。他掙紮著爬起來,踉蹌著衝到門邊,在斯捷潘下一波砸門之前,猛地拉開了門栓。
門剛開了一條縫,一股濃烈的劣質酒精味和汗臭就混合著湧了進來。斯捷潘·尼基季奇那龐大臃腫、胡子拉碴、因宿醉和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就堵在門口。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凶狠地瞪著弗拉基米爾,又試圖越過他的肩膀朝房間裡張望。
弗拉基米爾急忙用身體擋住門縫,同時飛快地從褲袋裡掏出錢夾,把裡麵僅有的幾張皺巴巴的盧布全部抽了出來,一股腦兒塞進斯捷潘那隻油膩、指甲縫黢黑的大手裡。
“給!斯捷潘·尼基季奇!賠你的酒!還有……還有打擾你的補償!真的非常抱歉!”弗拉基米爾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和急切,“我……我剛才在修理桌子,不小心……動靜大了點。”
斯捷潘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手裡那幾張雖然不多但足夠買幾瓶劣質伏特加的盧布,又抬頭狐疑地看了看弗拉基米爾蒼白如紙、布滿冷汗和淚痕的臉,以及他身後房間裡隱約可見的狼藉儘管弗拉基米爾儘力遮擋,但倒地的椅子和地上的鐵管還是露出了痕跡)。
“修桌子?”斯捷潘噴著酒氣,眼神依舊凶狠,但明顯被鈔票暫時安撫了一些,“用鐵管修?哼!”他掂量著手裡的錢,又狐疑地掃了一眼弗拉基米爾身後,“小子,你臉色跟死人一樣……真沒事?”
“沒事!真的沒事!就是嚇到了。”弗拉基米爾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您……您快去休息吧,或者買點酒壓壓驚。真的非常抱歉!”
斯捷潘又哼了一聲,又看了看手裡的錢,最終嘟囔了一句:“下次再這麼大動靜,老子直接叫民兵!”他這才罵罵咧咧地轉過身,趿拉著破舊的氈鞋,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散發著惡臭的房間,“砰”地一聲甩上了門。
弗拉基米爾長長地、顫抖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剛從絞刑架上被放下來。他靠在門框上,冷汗再次浸透了後背。他慢慢地、艱難地關上門,重新落上門栓。走廊裡斯捷潘罵罵咧咧的聲音和翻箱倒櫃找酒瓶的聲音隱約傳來。
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板上,精疲力竭。短暫的危機過去了,但房間裡破碎的銀杯和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幻象,如同冰冷的幽靈,依舊纏繞著他。尤其是納斯堅卡那雙悲傷的眼睛,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這樣下去。他必須見到她!立刻!馬上!他需要看到她真實的存在,需要觸摸到她溫暖的肌膚,需要向她懺悔自己那片刻的卑劣猜疑,需要告訴她……他“看見”了什麼!儘管那聽起來荒謬絕倫,但他必須說!否則他會被這沉重的秘密和愧疚壓垮!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撐著他。弗拉基米爾掙紮著再次站起來,踉蹌著走到水盆邊,用冰冷的自來水狠狠地搓了幾把臉,試圖洗去淚痕和疲憊。他看也沒再看桌上那堆破碎的銀渣一眼,仿佛那是最汙穢的垃圾。他抓起椅背上搭著的舊外套,胡亂地披在身上,拉開門,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下了那黑暗、陡峭、散發著黴味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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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冰冷的雨。細密的雨絲在昏黃的路燈下織成一張無邊無際、濕漉漉的灰網。空氣又濕又冷,帶著涅瓦河特有的水腥味和城市夜晚的汙濁氣息。弗拉基米爾沒有帶傘,冰冷的雨水很快就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寒意透過薄薄的外套直往骨頭裡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濕滑的鵝卵石街道,濺起的泥水弄臟了他的褲腳。街上行人稀少,偶爾有遲歸的路人裹緊大衣,行色匆匆,向他投來詫異或漠然的一瞥。有軌電車拖著沉重的身軀駛過,車輪摩擦鐵軌發出刺耳的尖叫,在潮濕的空氣中回蕩,像某種怪物的哀嚎。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破碎的銀杯,硝煙彌漫的戰場,蒙古軍官的獰笑,老者卑微的乞求,還有納斯堅卡最後那沉靜而悲傷的眼神……所有的畫麵瘋狂地交織、旋轉、互相撕扯。老頭那句“行出自願,事過無悔,不負遇見,不談虧欠”如同冰冷的咒語,在風雨聲中時隱時現。他買下杯子是自願,飲下那杯苦酒是自願,那麼看到這殘酷的真相,承受這噬心的痛苦,也是他必須咽下的苦果嗎?他和納斯堅卡……前世那樣的相遇,那樣的“不負”,那樣的“不虧欠”,代價卻是她的生命和永恒的汙名……那今生呢?
紛亂的思緒如同冰冷的蔓藤纏繞著他的腳步,當他氣喘籲籲、渾身濕透地衝到阿納斯塔西婭居住的那棟稍顯體麵、有著斑駁的淡黃色外牆和褪色浮雕的舊公寓樓前時,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最終停在了濕漉漉的拱門下。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不斷滴落,模糊了他的視線。公寓樓入口那盞光線微弱、蒙著厚厚灰塵的門燈,在雨幕中暈開一團昏黃的光暈,像一隻疲憊的眼睛。
勇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流失。他要說什麼?“納斯堅卡,我買了個邪門的杯子,看到你前世為了毒殺蒙古軍官犧牲了自己?”這聽起來簡直是個瘋子!一個被伏特加和嫉妒衝昏了頭的瘋子的囈語!她隻會覺得他不可理喻,或者……更加失望。老頭那句“散了也不要詆毀”再次響起。他之前的猜忌,在幻象中對她的誤解,不正是最深的詆毀嗎?他有什麼資格再來打擾她?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冰冷的雨夜?
就在他僵立在拱門下,被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猶豫浸透,進退維穀之時,公寓樓沉重的橡木大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麵推開了。
暖黃色的燈光流瀉出來,瞬間驅散了拱門下濃重的濕冷和黑暗。阿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站在門口的光暈裡。
她顯然正準備出門,或者剛剛回來。身上穿著一件深色的、厚實的羊毛大衣,領口翻著柔軟的皮毛,圍巾還鬆鬆地搭在頸間,遮住了半邊臉頰。金色的發絲被雨水打濕了幾縷,貼在光潔的額角和白皙的頸側。她手裡拿著一把收攏的長柄黑傘,傘尖還在滴著水。看到拱門下那個渾身濕透、失魂落魄、如同剛從河裡撈出來的落水狗般的弗拉基米爾,她顯然吃了一驚,那雙清澈的、帶著斯拉夫人特有淺灰色的眼睛瞬間睜大了,裡麵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錯愕、困惑,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關切。
“弗拉基米爾?”她的聲音帶著雨夜的微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你怎麼在這裡?還淋成這樣?發生什麼事了?”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他蒼白得嚇人的臉,濕透的、緊緊貼在身上的衣服,以及他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混雜著巨大痛苦、恐慌和某種奇異灼熱的複雜情緒。她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但又停住了,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收緊。
弗拉基米爾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冰冷的鉛塊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解釋、懺悔、傾訴,都堵在胸口,化為一股滾燙而酸澀的洪流,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看著她站在溫暖光暈中的身影,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金發和那雙此刻寫滿詢問的灰色眼睛,眼前瞬間又閃過幻象中那個在泥濘裡、在蒙古人獰笑中、眼神決絕而悲傷的身影。兩個身影在冰冷的雨幕和溫暖的燈光中重疊、交錯,撕裂著他的神經。
“我……”他終於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納斯堅卡……我……”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猛地從街道灌入拱門,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更密集的雨絲。弗拉基米爾被冰冷的雨水和這陣寒風一激,本就虛脫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阿納斯塔西婭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樣子,眼中那最後一絲猶豫瞬間被焦急取代。她迅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冰冷而濕透的手臂。她的手很暖,隔著濕透的衣料,那點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種,燙得弗拉基米爾渾身一顫。
“天哪!你在發抖!快進來!你會凍死的!”她不由分說,用力將他往溫暖的公寓門廳裡拉,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彆站在這裡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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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爾幾乎是被她半拖半拽地拉進了明亮溫暖的門廳。沉重的橡木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淒冷的雨聲和寒風。門廳裡鋪著磨損但還算乾淨的地磚,牆壁刷著米黃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老房子特有的木頭味和地板蠟的味道。暖氣片散發著令人舒適的熱量。驟然從冰冷濕透的環境進入這裡,弗拉基米爾感覺像被丟進了溫熱的棉花堆裡,眩暈感更加強烈,幾乎站立不穩。
阿納斯塔西婭扶著他靠在門廳的牆壁上,迅速解開自己的圍巾,不由分說地裹在他冰冷濕透的脖子上。柔軟的羊毛還帶著她身體的餘溫和淡淡的、熟悉的紫羅蘭香皂的氣息。這氣息瞬間衝入弗拉基米爾的鼻腔,帶著一種近乎救贖的力量,讓他混亂痛苦的思緒有了一個短暫的、微小的錨點。
“到底怎麼回事?”她一邊快速地解開自己大衣的扣子,似乎想脫下給他,一邊急切地追問,灰色眼眸緊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你看上去……天哪,弗拉基米爾,你看上去像剛從墳墓裡爬出來!是病了嗎?還是……”她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一些,“還是因為……白天的事?”她的眼中掠過一絲複雜,有擔憂,也有一絲殘留的委屈。
“不……不是……不隻是……”弗拉基米爾急切地搖頭,裹著她的圍巾,汲取著那一點珍貴的溫暖和氣息。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充滿焦慮和關切的臉龐,幻象中她最後那沉靜悲傷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現。巨大的愧疚如同海嘯般拍打著他。他必須說出來!哪怕被當成瘋子!
他猛地抓住她正在解大衣扣子的手,那手溫暖而柔軟。他的手指冰冷而用力,帶著絕望的懇切。
“納斯堅卡,聽我說!我知道這聽起來……瘋了!但我必須告訴你!”他的聲音急促而嘶啞,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狂熱,“我……我買了一樣東西!一個杯子!一個古老的銀杯!然後……然後我看到了……看到了你!但不是現在的你!是……是另一個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諾夫哥羅德!在蒙古人……”
他語無倫次,詞彙破碎地蹦出來,試圖描繪那地獄般的戰場,那被獻上的銀杯,她屈辱的姿態,老者卑微的乞求,還有……她眼中那最後的決絕和犧牲。他的描述顛三倒四,充滿了混亂的時空跳躍和強烈的情緒宣泄。
“……那個軍官!他就要喝下去了!杯子……那隻該死的杯子!我砸了它!我把它砸碎了!就在剛才!”弗拉基米爾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發泄後的餘悸和一種奇異的亢奮,“我看到了!納斯堅卡!我看到了你的……你的選擇!你……你……”他說不下去了,隻是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看著她,仿佛要從她此刻的瞳孔裡,尋找到那個在泥濘中仰望的靈魂。
門廳裡一片死寂。隻有暖氣管道裡水流循環的微弱嗡鳴,以及弗拉基米爾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聲。
阿納斯塔西婭靜靜地聽著。從最初的極度震驚和困惑,到聽到“蒙古人”、“銀杯”、“犧牲”這些字眼時,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變得和弗拉基米爾一樣蒼白。她的嘴唇微微張開,灰色的眼眸深處,如同風暴前的深海,翻湧著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當弗拉基米爾說到他砸碎了杯子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預想中的嘲笑、憤怒或者恐懼。她隻是用一種極其複雜的、仿佛穿透了漫長歲月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他,眼神裡有震撼,有痛苦,有某種宿命般的了然,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釋然?
時間仿佛凝固了。過了許久,久到弗拉基米爾幾乎以為自己的心臟會在等待中停止跳動,阿納斯塔西婭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她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他的眼睛,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和遙遠感,仿佛不是出自她的喉嚨,而是從某個塵封的角落傳來:
“佩列斯韋特之杯……傳說中……能映照人心最深處恐懼與執念的魔物……”她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確認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然後,她微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眼神聚焦回弗拉基米爾臉上,那裡麵深重的悲傷幾乎將他淹沒,“所以……你砸碎了它?為了……‘真相’?”
弗拉基米爾用力地點頭,喉結滾動,卻發不出聲音。
阿納斯塔西婭的目光緩緩移開,越過他的肩膀,仿佛穿透了門廳的牆壁和外麵無儘的雨夜,看向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她的聲音更輕了,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
“古老的傳說……還有另一個名字……‘抉擇之鏡’……”她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弧度,“它映照的……從來不隻是過去……更是……選擇的分量……”
她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精準地刺穿了弗拉基米爾混亂的心防!“抉擇之鏡”!這名字像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所有迷障!那銀杯映出的,並非僅僅是塵封的曆史片段!它在逼迫麵對它的人,直視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猜忌、以及在極端情境下可能做出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抉擇!他看到了納斯堅卡的犧牲,何嘗不是對自己在猜忌中可能犯下“詆毀”之罪的殘酷預演?那杯子是一麵來自深淵的魔鏡,照出的,是靈魂在命運岔路口可能墜入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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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弗拉基米爾痛苦地呻吟出聲,巨大的後怕和更深的自責攫住了他。他差一點!差一點就成為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種人!在幻象中,他因誤解而生的狂怒和猜忌,險些就將他推向了“詆毀”的深淵!老頭那句“緣儘莫詆毀”,原來並非簡單的勸誡,而是一道淬火的試煉!他買下了杯子,飲下了苦酒,承受了這撕心裂肺的煎熬,不正是為自己內心那片刻陰暗的“選擇”所付出的代價嗎?
“我……我差點就……”他哽咽著,羞愧得無地自容,幾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捧住了他冰冷而濕漉漉的臉頰。阿納斯塔西婭強迫他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那灰色的眼眸深處,風暴似乎已經平息,沉澱下來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痛楚卻無比澄澈的光芒。
“弗拉基米爾,”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杯子碎了。無論它映照過什麼……無論過去是什麼模樣……”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帶著一種撫慰靈魂的溫暖,“重要的是……你此刻的選擇。是選擇被一個破碎的幻影永遠困住,還是……”她的目光如同溫柔的探照燈,照亮他靈魂的每一個角落,“選擇……釋懷?”
“釋懷……”弗拉基米爾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它不再是輕飄飄的安慰,而是帶著千鈞的重量。釋懷那銀杯帶來的痛苦?釋懷對納斯堅卡前世苦難的無力?釋懷自己內心曾滋生過的卑劣猜疑?釋懷這所有因緣際會、陰差陽錯帶來的因果糾纏?這並非遺忘,而是背負著這一切的重量,依然選擇向前走。如同老頭所言,所有一切,不過是在為自己的選擇買單。他選擇了買杯、飲下、砸碎,也選擇了在幻象的深淵邊緣勒馬回頭。那麼此刻,他選擇釋懷——接納這沉重如山的因果,背負它,而非被它壓垮。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眼眶,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汗水,灼熱地流淌下來。他不再試圖壓抑,任由淚水洶湧而出,衝刷著臉頰上的冰冷和泥濘。他猛地伸出手,將阿納斯塔西婭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他的手臂環抱著她裹在大衣裡的身體,用力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也仿佛要從她溫暖的軀體中汲取支撐自己站立的力量。他的臉埋在她帶著紫羅蘭香氣的頸窩,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抽動起來。壓抑許久的嗚咽,終於衝破了喉嚨的禁錮,化為低沉的、破碎的哭泣,在溫暖而安靜的門廳裡回蕩。那不是軟弱,而是一個靈魂在經曆劇烈震蕩和痛苦洗禮後,終於卸下重負、找到歸依的宣泄。
阿納斯塔西婭的身體在他懷中先是微微一僵,隨即徹底柔軟下來。她沒有說話,隻是更緊地回抱住他顫抖的身體,一隻手輕輕地、一遍遍地撫摸著他濕透冰冷的頭發和緊繃的後背,像安撫一個受儘驚嚇的孩子。她將臉頰貼在他冰冷的、帶著雨水和淚水鹹味的鬢角,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的擁抱溫暖而堅定,如同暴風雨後寧靜的港灣。門廳裡,隻有他壓抑的哭聲和她無聲的慰藉在流淌,暖氣片的嗡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變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玻璃,如同輕柔的歎息。城市巨大的陰影依舊籠罩著一切,但在這小小的、溫暖的方寸之地,兩個相擁的靈魂,正從一場驚心動魄的詭異風暴中,艱難地靠岸。
幾天後,一個鉛灰色的下午。空氣依舊濕冷,但雨總算停了。弗拉基米爾獨自一人,再次踏上了開往諾夫哥羅德的慢車。車廂裡彌漫著煙草、潮濕的衣物和廉價香腸混合的沉悶氣味。乘客們大多沉默著,表情麻木地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單調而荒涼的冬日田野:裸露的黑土,枯黃的草莖,光禿禿的樹林,遠處村莊低矮木屋的輪廓在灰蒙蒙的天際線上若隱若現。偶爾能看到一兩隻黑色的寒鴉,像不祥的汙點,在灰白的天空中盤旋。
弗拉基米爾靠窗坐著,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裡麵是那隻徹底破碎、扭曲變形、失去了所有光澤的佩列斯韋特之杯。報紙粗糙的觸感摩擦著他的掌心,那冰冷的金屬質感似乎還能透過紙張傳遞出來,帶著一絲殘存的、令人心悸的餘韻。
他閉著眼睛,卻沒有睡。幾天前的風暴似乎已經平息,但並非沒有痕跡。他的臉依舊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卻不再像驚弓之鳥般倉惶。那場詭異的遭遇,如同一次靈魂深處的地震,摧毀了一些東西,也重塑了一些東西。納斯堅卡的擁抱和那句“重要的是此刻的選擇”,像錨一樣,將他從混亂的漩渦中拉回現實的岸邊。
然而,那個破碎的杯子,依舊是一個必須處理的“殘骸”。它不屬於他,不屬於聖彼得堡區那個狹小的房間,甚至不屬於這個時代。它屬於那個古老的、充滿血與火的諾夫哥羅德,屬於那個獻出它又被它映照過的靈魂。老頭那句“緣起則聚,緣儘則散”的箴言再次浮上心頭。他與這魔杯的緣,起於一場逃避猜忌的衝動,終於一次毀滅性的爆發。如今,是該徹底了結的時候了。他決定將它歸還,歸還給那片誕生它的土地,歸還給那古老的河流,讓冰冷的河水衝刷掉它所有的詛咒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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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發出長長的、疲憊不堪的汽笛聲,緩緩駛入了諾夫哥羅德老城那座同樣古老、布滿歲月汙痕的車站。弗拉基米爾隨著稀疏的人流下車。空氣比聖彼得堡區更加凜冽,帶著沃爾霍夫河寬闊水麵上吹來的、刺骨的濕寒。天空是低垂的、均勻的鉛灰色,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鐵板壓在頭頂。
他沒有再去那個混亂的古董市集。老頭和那個攤位,仿佛從未存在過,又或者隻是他混亂記憶中的一個幻影。他徑直穿過依舊顯得濕漉漉、行人稀少的街道,走向城市邊緣那片開闊的河灘。
沃爾霍夫河在冬日裡顯得格外遼闊而沉靜。河水是深沉的灰綠色,緩慢而有力地流淌著,水麵上漂浮著零星的碎冰,反射著天光冰冷的微芒。寬闊的河岸覆蓋著枯黃的蘆葦和濕漉漉的鵝卵石,一直延伸到視線儘頭那片鉛灰色的天際線。風從河麵上吹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水腥氣,毫無阻礙地穿透弗拉基米爾不算厚實的大衣。遠處,古老的克裡姆林宮諾夫哥羅德內城要塞)的輪廓在灰蒙蒙的背景下顯得有些模糊,那些洋蔥頭圓頂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河灘空曠寂寥。隻有弗拉基米爾一個人。腳下濕冷的鵝卵石發出單調的摩擦聲。風聲在耳邊嗚咽,如同無數亡魂的低語。他走到水邊,停下腳步。冰冷的河水拍打著岸邊的石頭,濺起細小的、同樣冰冷的水花。
他蹲下身,解開舊報紙。那隻破碎的銀杯露了出來。扭曲的杯身,猙獰的黑色裂縫,死寂的灰白色澤……在鉛灰色的天光下,它顯得如此醜陋、冰冷、毫無價值,隻是一堆被詛咒汙染的廢金屬。弗拉基米爾凝視著它,幾天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幻象帶來的巨大衝擊感,此刻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剩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以及一種奇異的平靜——一種在風暴過後,麵對廢墟時的平靜。
“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絕非偶然……”老頭轉述的佛陀箴言在風中飄散。這杯子,這攤主,納斯堅卡,甚至那些幻象中的蒙古人……都是他必須遇見的“人”嗎?都是為了教會他一些什麼?教會他選擇的重量,猜忌的毒害,犧牲的悲壯,還有……釋懷的艱難與必要?
他拿起一塊最大的、帶著猙獰裂痕的碎片。冰冷的金屬觸感依舊刺骨。他手臂用力一揮,將碎片遠遠地拋向灰綠色的、深沉的河心。
碎片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的弧線,無聲無息地落入水中,隻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瞬間就被流動的河水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扭曲的杯腳,杯身的殘片……他機械地重複著動作,將手中那來自深淵的殘骸,一塊一塊,投入沃爾霍夫河永恒的沉默之中。沒有聲響,沒有回音。隻有河水緩慢、冰冷、無情地接納著它們,將它們帶向未知的黑暗深處。
最後一塊碎片脫手。弗拉基米爾直起身,望著眼前遼闊、冰冷、亙古流淌的河流。風更猛烈了,吹得他衣角獵獵作響,臉頰生疼。巨大的空曠感包裹著他。河對岸的曠野在灰暗的天幕下延伸,無邊無際,荒涼而肅穆。幾隻黑色的寒鴉掠過鉛灰色的天空,發出幾聲短促而喑啞的鳴叫。
老頭那沙啞的聲音,帶著命運的最終裁決,最後一次清晰地在他心中響起:“行出自願,事過無悔,不負遇見,不談虧欠。”
他買下了杯子,飲下了苦酒,砸碎了魔鏡,承受了痛苦,選擇了釋懷……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此刻站在這冰冷的河岸,麵對這無儘的荒涼和沉默,便是他為這些選擇所支付的、最終的“賬單”。沒有怨懟,沒有後悔。因果的鎖鏈沉重如山,但他選擇背負它,站立於此。
釋懷。並非輕鬆。而是帶著滿身的傷痕和沉重的行囊,依然選擇向前走去。因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該去的地方;無論遇見什麼,都是該遇見的人。
弗拉基米爾·伊裡奇最後望了一眼那吞噬了魔杯碎片的、深不可測的灰綠色河水,然後轉過身,裹緊了冰冷的大衣,一步一步,踏著濕漉漉的鵝卵石,朝著城市的方向,朝著那個有著溫暖燈光和紫羅蘭香氣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在他身後打著旋,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一首古老而蒼涼的送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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