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戈爾·伊萬諾維奇每天都要殺死一百隻兔子。這個儀式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郊外那座早已廢棄的烏拉爾機械廠附屬倉庫區裡,已經持續了整整四十年。黎明前的寒氣像裹屍布一樣緊貼著生鏽的波紋鐵皮屋頂和破碎的窗戶,他總是準時出現在他那個小小的屠宰隔間。血腥味濃得化不開,成了這地方牆壁的一部分,滲進了冰冷的水泥地。鐵鉤、剝皮刀、剁骨斧,這些工具在他手裡快得成了模糊的影子。沒有憐憫,沒有猶豫,隻有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兔子的尖叫短促而密集,然後戛然而止,變成濕漉漉的、令人作嘔的撕裂和切割聲。
鮮紅的肉塊被迅速剔下骨架,絕不沾上一絲兔毛或碎骨。葉戈爾乾枯的臉像風化的樺樹皮,深陷的眼窩裡嵌著兩顆渾濁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情緒。他從不吃一口自己屠宰的產物。每一塊滴著血的兔肉,都被仔細裝進同樣規格的塑料筐,堆上那輛老舊的、嘎吱作響的平板推車。
推車的目標隻有一個:23號倉。
那是一排巨大倉庫中最不起眼也最令人不安的一個。巨大的鐵門油漆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鐵鏽,仿佛凝固的血痂。每次接近這扇門,葉戈爾·伊萬諾維奇的動作都會發生唯一的變化。他會停下推車,在門前那片總是比其他地方更顯潮濕、顏色也更深的水泥地上站定。然後,他開始跳。
一次,兩次,三次。
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提線木偶,膝蓋幾乎不彎曲,全靠腳踝笨拙地發力,乾瘦的身體向上彈動。落地時,那雙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沉重工靴砸在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短促的“咚!咚!咚!”。跳完三下,他會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如此深,以至於胸膛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然後才猛地拉開沉重的門閂。推車進去,人緊隨其後。整個過程從未超過十秒鐘。鐵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內部的一切。沒人知道裡麵有什麼,但所有在這片區域混跡過的人都知道,那裡麵絕不可能藏著活人,隻有葉戈爾和他那永不停止的兔子獻祭。
直到那個兔頭掉落的早晨。
一隻被剁下的兔頭,帶著斷裂頸骨參差的茬口,從他沾滿血汙和油膩的手套裡滑脫,“啪嗒”一聲,滾落在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葉戈爾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類似野獸護食般的咕噥,幾乎是本能地彎下腰去撿。就在他布滿老人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團濕冷的皮毛和骨肉時,時間凝固了。他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砸中了心臟。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得極大,裡麵最後一點微弱的光熄滅了。沒有慘叫,沒有掙紮,他就那樣直挺挺地向前撲倒,沉重的身軀砸在濺滿陳年血漬的地麵上,發出悶響。他乾枯的手,離那隻死不瞑目的兔頭,僅有一寸之遙。西伯利亞來的寒風,卷著細碎的冰晶,毫無憐憫地灌進這血腥的屠宰間,嗚咽著,帶走了他最後一絲氣息。
23號倉,連同它四十年的秘密,被冷酷的倉庫管理方迅速掛上了拍賣名錄。傳言像黴菌一樣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某些陰暗潮濕的角落滋生。老葉戈爾四十年如一日的古怪儀式,那每日百隻兔子的神秘去向,那扇鐵門後可能隱藏的未知——無論是走私的珍寶、沙皇的秘藏,還是更離奇的東西,都足以點燃貪婪的火焰。拍賣那天,廢棄倉庫區那間充當臨時辦公室的破屋裡擠滿了人,空氣混濁,彌漫著廉價煙草、汗味和一種獵食者般的興奮躁動。
謝爾蓋·彼得羅夫站在人群後麵,手指神經質地撚著外套粗糙的邊緣。他是個壯實的漢子,臉頰被伏特加和北風刻上了紅痕,眼神裡卻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火焰。他厭倦了在礦坑深處掙紮的日子,厭倦了伏特加也無法麻痹的貧窮。23號倉,這是他預感到的翻身契機,是老葉戈爾用四十年生命守護的秘密寶藏。他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包括那筆用命從礦上換來的可憐積蓄,還有借來的高利貸。當拍賣師嘶啞的嗓子喊出“五萬美元”時,短暫的死寂籠罩了房間。競爭者們的目光在謝爾蓋那張因激動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掃過,紛紛搖頭,帶著一種混合了嘲弄和慶幸的表情放下了手。錘子落下,砸在木桌上,聲音像一顆凍硬的心臟碎裂。
“23號倉,歸你了,謝爾蓋·彼得羅夫!”
鑰匙冰冷沉重,躺在謝爾蓋汗濕的手心。他幾乎是衝到了23號倉門前。巨大的鐵鎖在鑰匙插入時發出艱澀的呻吟。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推開那扇仿佛與大地焊死的鐵門。門軸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洶湧而出——那是四十年的血腥、腐敗的肉塊、塵封的鐵鏽,還有一種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類似陳舊泥土和動物巢穴的混合氣息。
陽光勉強擠進敞開的大門,照亮了飛舞的塵埃。映入所有人眼簾的景象,讓剛才還嗡嗡作響的人群瞬間死寂。
沒有金光閃閃的寶藏,沒有碼放整齊的箱子。隻有……堆積如山的垃圾。腐爛的木頭架子坍塌成堆,破碎的陶罐、生鏽扭曲的鐵皮桶、散落一地的褪色舊報紙、幾件幾乎分辨不出顏色的破爛工裝……目光所及,儘是破敗和荒廢。空氣中那股混合的惡臭仿佛有了實體,粘稠地糊在每個人的鼻腔裡。短暫的震驚後,是壓抑不住的、帶著巨大失望和幸災樂禍的嗤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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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五萬塊買了個垃圾場!”
“老瘋子留下的果然隻有瘋子的破爛!”
“謝爾蓋,你的伏特加錢泡湯啦!”
人群像退潮般迅速散去,留下謝爾蓋一個人呆立在倉庫門口,巨大的空蕩和刺鼻的氣味包裹著他。五萬美元,還有沉重的債務,換來了眼前這座散發著絕望氣息的垃圾山。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種死灰般的茫然。賭錯了?不!他猛地甩了甩頭,把那些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絕望念頭甩開。老葉戈爾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不可能隻是為了堆積這些垃圾!這裡麵一定有什麼,一定有!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熊,低吼一聲,衝進了那片昏暗的廢墟。他粗暴地踢開擋路的木板,掀翻朽爛的桌子,雙手在冰冷的塵埃和蛛網中瘋狂地扒拉。破布、生鏽的螺栓、碎玻璃……時間一點點流逝,希望如同指間的沙礫,越漏越少。汗水混著灰塵在他臉上流淌,留下道道汙痕。難道真的……就在這時,他的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異常沉重的東西,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他用力把它拖了出來。
那是一個燭台。造型古樸奇詭,通體是一種深沉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黑色金屬,上麵蝕刻著扭曲的、令人不安的紋路,底座沉甸甸的。絕非尋常之物。接著,他又在坍塌的架子下拖出了兩把沉重的椅子,木頭呈現出一種溫潤內斂的金色光澤,紋理細密如絲——金絲楠木!狂喜重新點燃了他的眼睛。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倉庫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張覆蓋著厚厚灰塵和油汙的桌子,桌腿粗壯,桌麵厚重。他奮力擦去一部分汙垢,露出了深色的木質本身,上麵似乎刻著大片的圖案。
希望的火苗再次熊熊燃燒。謝爾蓋用儘力氣,把這三件東西一件件搬出了23號倉那沉重的鐵門,弄上了一輛租來的破舊小貨車。引擎咆哮著,載著他和他的“希望”,顛簸著駛向斯維爾德洛夫斯克老城區一家以收購“特彆物品”聞名的古董店——“老盧卡什的閣樓”。
店門推開時,帶起一陣渾濁空氣的流動,門楣上掛著的銅鈴發出乾澀的響聲。店裡光線昏暗,空氣中混雜著舊書、木頭、灰塵和一種淡淡的黴味。店主盧卡什是個乾癟的老頭,戴著一副金絲夾鼻眼鏡,鏡片後的小眼睛銳利得像錐子。他慢悠悠地拿起那個黑沉沉的燭台,湊到唯一一盞明亮的台燈下。手指摩挲著上麵詭異的紋路,又用指甲在不起眼的角落輕輕刮了刮,露出底下同樣深沉的金屬本色。他抬頭,鏡片後的目光帶著一絲凝重:“黑金,孩子。純的。工藝很老,非常老。邪門的東西。”他報了個價,讓謝爾蓋的心猛地一跳。
接著,盧卡什的目光落在了那張被謝爾蓋吃力搬進來的桌子上。他繞到桌子側麵,粗糙的手指沿著桌麵邊緣那些被厚厚汙垢覆蓋的凹痕遊走。他的動作忽然停住了。在一個刻痕交彙的、極其隱蔽的角落,他的指甲用力摳了摳。那裡似乎有個微小的凸起,與周圍的木質觸感截然不同,冰冷而堅硬。盧卡什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細長的黃銅探針,小心翼翼地抵住那個點,輕輕一壓。
“哢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彈響,在寂靜的店裡清晰得如同槍聲。桌麵靠近中心的位置,一塊嚴絲合縫的木板悄無聲息地向下凹陷,然後向側麵滑開,露出了一個扁平的、同樣布滿灰塵的暗格。暗格裡,靜靜地躺著三本厚重的書冊。
書冊的封麵是某種深褐色的皮革,邊緣磨損得厲害,沒有任何文字。封皮上烙著一個巨大的、複雜的符號——一個倒置的五芒星,被扭曲纏繞的藤蔓和無法辨識的怪異文字所包圍。僅僅是看著這個符號,就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盧卡什倒抽一口冷氣,猛地後退一步,仿佛那書燙手一般。他布滿皺紋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夾鼻眼鏡都歪了。
“聖母瑪利亞啊……”他低聲驚呼,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這東西……這東西邪門得緊!”他再不敢多看那書一眼,幾乎是撲向角落裡的老式電話機,手指哆嗦著撥通了一個號碼,語速快得近乎語無倫次:“阿列克謝?是我,盧卡什!快!放下你那些該死的草藥和骨頭,立刻來我店裡!出大事了!……對!帶上你的十字架!最大的那個!彆問!”
沒過多久,一個身材瘦高、穿著黑色舊神父袍的男人推門而入。他看起來五十多歲,頭發灰白,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銳利,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這就是阿列克謝神父。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那張打開暗格的桌子牢牢吸住了。他快步上前,手指同樣沿著桌麵的刻痕和那個五芒星符號緩緩移動,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變得如同墓園裡的石碑。
“五芒星桌……”阿列克謝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傳說中溝通……異界之物。盧卡,你從哪裡弄來的這個災禍?”他的目光轉向暗格裡的三本古書,瞳孔驟然收縮,“《封印之章》!竟然……竟然真的存在?”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謝爾蓋,“你在哪裡找到它們的?隻有三本?第四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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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蓋被神父激烈的反應弄得有些發懵,但“一百萬”這個數字像閃電一樣劈開了他的思維。他急切地說:“在郊外廢棄的烏拉爾機械廠倉庫區!23號倉!隻有這三本!神父,它們值多少錢?一百萬?您剛才說湊齊四本能賣一百萬?”
“錢?!”阿列克謝猛地拔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憤怒的驚駭,“這是封印之書!是鎖!是囚籠的鑰匙!不是讓你發財的玩意兒!”他指著桌上那個倒置的五芒星,“這套書有四卷,記載著禁錮那些不應存在於世之物的古老方法!缺了第四卷,封印就不完整!那地方在哪裡?帶我去!立刻!馬上!必須在……在它察覺到之前找到第四卷!”
他的目光掃過櫃台上的黑金燭台,眼神微微一變。他一把抓起燭台,又從盧卡什慌忙遞過來的抽屜裡翻出一根粗大的、顏色深黃、浸滿了油脂的蠟燭,用力插在燭台尖銳的底座上。“帶上這個!快走!”
斯維爾德洛夫斯克郊外的天空陰沉得如同鉛塊,低垂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23號倉黑洞洞的大門敞開著,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巨口。阿列克謝神父站在門口,手裡緊握著那個插著粗大油脂蠟燭的黑金燭台。他沒有立刻點燃,而是先仔細觀察著倉庫內部的環境,目光掃過堆積如山的破爛,最後停留在謝爾蓋發現桌子的那個角落。
“你確定所有地方都翻過了?”阿列克謝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裡顯得格外清晰。
“能翻的都翻了!全是垃圾!”謝爾蓋煩躁地踢開腳邊一個鏽蝕的鐵桶,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噪音。
阿列克謝沒有理會他的煩躁,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牆壁、地麵和堆積物的縫隙間仔細搜索。倉庫深處,靠近那張桌子原來位置的後方,一麵牆壁似乎有些異樣。那裡的灰塵堆積得異常均勻,與其他地方被翻動過的狼藉截然不同。牆根下散落著一些腐朽的木屑,像是從某個縫隙裡掉出來的。他舉步走了過去,蹲下身,手指拂過牆麵的灰塵,露出了底下暗紅色的磚塊。磚縫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寬一些,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感。他用力推了推旁邊一個歪倒的、滿是破洞的鐵皮文件櫃。
“謝爾蓋!過來!搭把手,推開這個!”
兩人合力,沉重的鐵皮櫃摩擦著水泥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挪開了半米。櫃子後麵,赫然出現了一扇門!那不是倉庫常見的巨大鐵門,而是一扇低矮、狹窄的門扉,幾乎嵌在牆壁裡,門板是深色的、厚重的木頭,上麵同樣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門扇上沒有任何把手,隻在中心位置,刻著一個與桌麵上那個倒置五芒星一模一樣的符號,隻是更加巨大、更加清晰,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邪異。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從那扇門後滲透出來。不是倉庫裡那種腐敗的血腥和灰塵味,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陰冷的……腐朽感。像打開了塵封千年的墓穴,帶著泥土深處的寒意和某種東西緩慢腐爛的甜腥。謝爾蓋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阿列克謝神父的臉色瞬間變得異常嚴峻,握著燭台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就是這裡……”他喃喃道,聲音帶著一種如臨大敵的緊繃,“門後麵……有東西。不乾淨的東西。”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勇氣,然後掏出火柴。“嚓”的一聲輕響,橘黃色的火苗點燃了燭台上那根粗大的油脂蠟燭。一股混合著鬆脂和某種草藥氣息的、略帶辛辣的煙味彌漫開來,燭火穩定地燃燒著,發出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門前的些許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