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彼得堡的十二月,霜霧不再是輕柔的紗幕,而是凝固的、帶著鐵鏽味的濃湯,它粗暴地啃噬著“勝利”電影院那兩扇高聳、陰鬱的鑄鐵大門,將門楣上象征勝利的青銅月桂花環凍得如同喪禮上的紙花。伊萬·彼得羅維奇——這位被釘在光影墳墓裡的放映員——每一次將凍得紫紅、幾乎失去知覺的拇指按向考勤機那冰冷的鋼舌時,都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電流,如同垂死者的抽搐,刺入骨髓。就在這瞬間的麻木中,他的目光被排片表攫住:《鋼鐵近衛軍》,那部在硝煙與鋼鐵的轟鳴中循環往複的黑白史詩,它的場次像永不愈合的傷口,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表格,一直蜿蜒、潰爛到明年的複活節。每一次放映終結,刺目的散場燈亮起,總有一隊穿著嶄新得刺眼、漿洗過度的海魂衫或仿製軍大衣的“誌願者”,如同提線木偶般精準入場,用擴音喇叭榨出觀眾喉嚨裡排練好的《喀秋莎》,歌聲在空曠的大廳裡碰撞,帶著金屬摩擦的嘶啞和一種被強製注射的亢奮。
放映室的窺視孔,是地獄之眼永不閉合的瞳孔。黃銅邊框冰冷,玻璃鏡片後是無儘的幽暗。伊萬·彼得羅維奇佝僂著背,第七次將顫抖的手指撫過那盤承載著庫爾斯克鋼鐵風暴的膠片。機油的汙垢嵌入他指甲的溝壑。突然,他的指尖停在膠片邊緣——一圈暗紅色的指紋!新鮮,黏膩,帶著人體餘溫的錯覺,像一枚不祥的印章,粗暴地蓋在曆史的影像旁。濃烈的鐵鏽味混合著膠片醋酸刺鼻的氣息,直衝鼻腔。他猛地抬頭!心臟像被冰錐刺穿——昨天那個舉著“反對曆史虛無主義”硬紙板、眼球布滿血絲的中年男人,此刻像一塊被遺忘的破布,倒懸在放映機上方粗大的蒸汽管道上!脖子扭曲成一個令人牙酸的、超越生理極限的角度,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擰斷。最令人窒息的是那雙眼睛——瞳孔消失了,隻剩下渾濁、瓷白的鞏膜,此刻正精準地、帶著一種非人的專注,穿透昏黃的塵埃和旋轉的光柱,死死地鎖定在伊萬慘白的臉上!
“同誌們!秩序!榮譽!”文化局特派員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的聲音在晨會上炸響,保養得宜的拳頭砸在光可鑒人的檀木桌麵上,發出擂鼓般的悶響。他左胸那枚碩大的“列寧格勒保衛戰勳章”——在水晶吊燈過於明亮的光線下,誠實地反射出塑料特有的廉價賊光——隨著他激動的演講劇烈晃動。“滿座率!98.7!這是靈魂的純度檢測!是信仰的鋼鐵長城!”伊萬低垂著眼瞼,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落在那雙擦得能當鏡子、幾乎要在地毯上踏出火星的牛津鞋尖上。它們踩在據說價值連城的波斯地毯上,每一步都踏在精準的節拍器上:咚、咚、咚…伊萬數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地毯上,特派員那濃黑的影子,竟詭異地蜷縮著,比他本人矮了足足半米!像一個卑躬屈膝、緊抱主人腳踝的侏儒,隨著腳步滑稽地扭動。
午夜場最後的爆炸聲在銀幕上化作一片死寂的雪花點,散場燈如同遲來的喪鐘,幽幽亮起。伊萬將自己塞進消防通道冰冷、布滿蛛網的鐵門陰影裡。門縫外,景象令人窒息:海魂衫“誌願者”如同無聲的潮水,瞬間封堵了所有出口。一個戴紅袖章、妝容精致如瓷偶的女人,右手高舉著最新款、閃爍冷光的智能手機攝像頭紅燈亮著),左手極其自然地將那副造型前衛、鏡片還殘留著虛擬硝煙的vr眼鏡,塞進她那隻醒目的、印滿雙gogo的gui手袋深處。觀眾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魚貫而出,嘴巴在同一秒張開,《喀秋莎》的旋律乾癟地擠出喉嚨。但這歌聲!它空洞、失真,夾雜著斷續的電流嘶嘶聲,仿佛是從一台埋在凍土裡半個世紀的破收音機裡爬出來的幽靈。這時,那位被眾星捧月的導演,裹著昂貴的駝絨大衣,趾高氣揚地走向貴賓通道的猩紅地毯。伊萬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精準地切中導演那雙考究皮手套的指關節——幾點暗紅、粘稠、尚未完全乾涸的汙跡,像不小心蹭上的印泥,又像…凝固的血珠。
第七個!當第七個試圖在“鋼鐵洪流”高潮前溜去廁所喘口氣的觀眾,被兩個沉默如山、臂膀如鐵鉗的“誌願者”一左一右架住胳膊,雙腳離地拖向那扇掛著“休息室愛國主義再教育中心”牌子的橡木門時,伊萬的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幾乎是撲到放映室油膩的地板上,指甲摳進木板縫隙,撬開一塊鬆動的地板。灰塵嗆得他咳嗽。在廢棄齒輪和老鼠糞便的惡臭中,他的手觸到一疊脆硬如枯骨的紙張——1984年的《消息報》!泛黃的紙頁散發著時光的黴味。社會版頭條:《論集體主義觀影的道德必要性——論爭的終結與共識的勝利》。配圖照片裡,一群高舉標語牌的身影熱情洋溢,但他們的臉——每一張臉——都被粗暴、濃重的黑色馬賽克徹底塗抹!仿佛他們隻是承載口號的空殼,麵孔是禁忌,是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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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風雪咆哮、仿佛要將城市撕碎的深夜,極度的疲憊和一種莫名的恍惚讓伊萬忘記了鎖上放映室那扇沉重的鐵門。當《鋼鐵近衛軍》悲壯的片尾字幕開始滾動,那些歌頌犧牲的方塊字莊嚴地滑過銀幕。突然!銀幕的白色區域,如同腐爛的傷口,開始滲出粘稠、漆黑、散發著機油與鐵鏽腥臭的黏液!它們不是流淌,而是像有生命的黑色蛞蝓,蜿蜒爬下幕布,在下方空無一人的猩紅座椅間彙聚、蠕動、塑形——模糊的人體輪廓,扭曲的四肢,而在喉嚨的位置,裂開一道不斷開合、無聲呐喊的豁口!緊接著,座椅底下傳來悉悉索索的抓撓聲,一個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身體半透明如劣質玻璃的鬼魂鑽了出來!他們舉起沒有指紋、煙霧般模糊的手掌,瘋狂地拍打巨大的銀幕!“噗!噗!噗!”沉悶的拍擊聲如同心臟在棺木裡跳動。每一次拍打,莊嚴的字幕就扭曲、碎裂、變成一串串毫無意義的亂碼和雪花點!
“細節…我們…隻想…說…細節…”一個混合了無數氣聲、斷斷續續、帶著無儘冤屈和疲憊的低語,在拍打聲中幽靈般升起。同時,頭頂的通風管道猛地爆發出尖銳、密集、如同千萬隻金屬蜜蜂同時振翅的蜂鳴!伊萬瞳孔驟縮——他在那群拍打的鬼影中,認出了上周那個在社交網絡上質疑坦克型號後賬號便人間蒸發的電影博主!她半透明的骷髏指間,一部同樣虛幻的手機滑落,穿過地板消失前,屏幕固執地亮著幽藍的光:“加載中…99…”
文化局突擊檢查的警笛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像得勝的將軍站在放映廳中央,塑料勳章在強光下刺眼。他正揮舞手臂,唾沫橫飛地訓斥著空氣。突然!他腳邊那道一直蜷縮如狗的濃黑影子,毫無征兆地膨脹、拉長、直立起來!不再是平麵的模仿,而是變成一個邊緣模糊、蠕動沸騰的黑色實體!它猛地伸出扭曲的“手臂”——那手臂末端裂開,形成粗糙的指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死死扼住了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自己的咽喉!“呃…咯…”特派員的臉瞬間漲成醬紫色,眼球暴突,青筋在太陽穴狂跳,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那片扼殺自己的虛無黑暗。趁這混亂,伊萬撞開角落一個布滿灰塵的儲物櫃——裡麵塞滿了未拆封的紙箱!包裝盒嶄新炫目,印著科幻感十足的字體:“眩暈風暴沉浸式愛國教育vr套裝旗艦版)”。他顫抖著掏出手機,鏡頭對準膠片上那圈暗紅指紋。按下快門——屏幕一閃!相冊裡所有的記憶碎片:母親的笑容、街角的流浪貓、冬日的涅瓦河…全部消失了!冰冷的九宮格取而代之:九張構圖雷同的黑白照片,不同的人群在不同紀念碑前低頭默哀,下方猩紅的粗體字如同血書:“英雄永垂不朽”。
此刻,伊萬·彼得羅維奇像被釘在刑架上,深陷於貴賓席過於柔軟的猩紅絲絨之中。銀幕上,新片的“英雄”們在激昂的炮火與合成器交響樂中,如同被收割的麥浪般成片倒下。與此同時,他感到無數冰冷、滑膩、如同深海章魚觸手般的“東西”,正從座椅下方、從地毯的絨毛裡、無聲無息地鑽出,纏繞上他的腳踝,向上攀爬,帶著濕冷的惡意。一個海魂衫“誌願者”幽靈般出現在他身旁,臉上掛著標準化的、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遞來一支瘋狂閃爍、發出滋滋電流聲的熒光棒。逃離的本能如火山爆發!伊萬的肌肉瞬間繃緊,試圖彈起——就在這一毫秒!整個放映廳,上下兩層,五百三十七個座位上的觀眾——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衣著光鮮或寒酸——如同被同一道無形的、高壓的電流擊中!數百顆頭顱以完全一致的、機械般的精準角度,猛地、齊刷刷地轉向他!動作整齊劃一,快得帶出殘影!數百張模糊的麵孔在昏暗光線下如同複製粘貼,伴隨著一片令人頭皮炸裂、脊椎結冰的“哢噠!哢噠!哢噠!”聲——那是數百個頸椎齒輪強行咬合、轉動的恐怖交響!舞台中央,導演沐浴在聚光燈下,笑容燦爛得如同塗了油彩,左胸彆著一枚巨大得荒謬、金光刺眼的勳章,幾乎壓垮了他的肩膀。
就在這令人血液凝固、仿佛連時間本身都被凍僵的寂靜中,伊萬·彼得羅維奇的目光——那雙因長期窺視銀幕幻象而布滿血絲、卻意外保留了一絲清醒的眼睛——如同被無形的磁石死死攫住,牢牢釘在了前排一位觀眾的後頸上。在漿洗得過分挺括的衣領與油膩發根之間,一小塊蒼白的皮膚暴露出來,上麵清晰地烙印著一個東西:一個黑白相間、線條冰冷精確得如同手術刀切割出來的條形碼!那玩意兒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一種非自然的、微弱而執拗的反光,像嵌入皮肉的微型墓碑。
“不!”這個無聲的呐喊在他喉嚨裡炸開,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他猛地轉動僵硬的脖頸,眼球如同生鏽的軸承,掃視著整個放映廳!一層無形的帷幕被粗暴地撕開了——在昏暗、彌漫著廉價香水、汗液和爆米花甜膩氣息的光線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個觀眾!每一個……!無論老幼,無論穿著貂皮大衣還是褪色工裝,在那衣領下方,在那片承載著個體秘密的皮膚上,都貼著同樣大小、同樣格式、散發著同樣詭異微光的條形碼!他們不是人!是…貨架上等待掃描的商品?是流水線上沉默的零件?是這座巨大光影墳墓裡批量生產的、填充座位的…活體填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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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對他內心驚駭的回應,銀幕上那場被精心編排的、炮火連天的戰爭場麵驟然中斷!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掐斷了喉嚨。刺目的、如同動脈破裂般噴湧的血紅色背景瞬間吞噬了整個幕布!在那令人作嘔的紅光中央,一張巨大無比的照片猛地彈出——正是伊萬·彼得羅維奇自己!照片上的他眼神驚恐,麵容扭曲,仿佛正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下方,粗礪的、如同墓碑刻痕般的白色大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判決意味,狠狠砸向他的視網膜:
通緝:幽靈放映員伊萬·彼得羅維奇
罪名:嚴重擾亂神聖觀影秩序
核心指控:曆史虛無主義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骨髓的麻木感瞬間從腳底竄起,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四肢百骸,吞噬了他最後一絲掙紮的力氣。他如同生鏽報廢的機器,每一個關節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視線所及,猩紅色的地毯——那顏色濃稠得像凝固的鮮血——上,他腳下那道本應屬於他自己的、模糊的影子,正發生著恐怖的變化!
它不再是他忠實的輪廓!它像一塊被潑上了地獄強酸的劣質蠟像,開始劇烈地沸騰、塌陷、融化!邊緣扭曲模糊,黑色的、粘稠如焦油的物質從中滲出,不再是固體的形態,而是變成了一股散發著濃烈瀝青惡臭、令人窒息的黑色溪流。更可怕的是,這股溪流並非孤立!他驚恐地看到,周圍無數座位上——那些貼著條形碼的“觀眾”腳下——他們自己的影子,也開始了同樣可怕的融化!無數股同樣粘稠、漆黑的影子溪流從四麵八方湧現、彙聚!
無聲無息地,一股散發著墳墓深處腐朽氣息的、龐大的黑色洪流形成了!它洶湧澎湃,帶著一種冰冷、絕望的意誌,不可阻擋地向著那麵巨大的、正播放著他通緝令的銀幕奔湧而去!如同百川歸海,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
在幕布下方,這片由無數融化個體彙聚而成的、蠕動沸騰的黑色瀝青之海,開始了瘋狂的攪拌、融合與重塑。光影在其中瘋狂地扭曲、拉伸、撕裂、再組合,發出無聲的尖嘯。刺目的血紅色背景被這翻湧的黑暗撕碎、吞噬…最終,一幕全新的、更加狂暴、更加血腥、細節猙獰到令人發指的戰爭場麵,在銀幕上被這黑暗的洪流“澆築”成型!無聲的爆炸撕裂天空,扭曲的人影在泥濘中絕望衝鋒,冰冷的鋼鐵絞碎血肉…永恒的犧牲在無聲中循環上演。
而伊萬·彼得羅維奇,這位“幽靈放映員”,他那最後一點屬於“伊萬”的存在痕跡——他那徹底融化、失去形態的、漆黑的影子物質——正被這股裹挾一切的、冰冷的黑色洪流瘋狂地卷攜著,翻滾著,湧向那新鑄成的戰場。在光影瘋狂變幻的邊緣,在那剛剛被“創造”出來的、正撲向閃著寒光的鐵絲網的士兵剪影即將成型的刹那,他的影子物質被猛地“注入”了進去!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消散、融入那宏大而恐怖的戰爭敘事、成為其中一粒無人知曉、轉瞬即逝的塵埃的最後一瞬——伊萬·彼得羅維奇那即將湮滅的感知核心,似乎捕捉到了一點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異樣:
那個剛剛“澆築”完成的、撲向鐵絲網的士兵剪影,在銀幕上巨大而模糊的硝煙背景中,在它被子彈或是彆的什麼?)擊中的、本該是後頸的位置——似乎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一個熟悉的、黑白相間的、冰冷精確的條形碼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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