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春天,來得猶猶豫豫,如同一個揣著假介紹信的小職員。市場管理員格裡高利·彼得羅維奇·阿爾捷米耶夫,一個身材矮小、戴著玳瑁框圓眼鏡的男人,其形象之渺小與掌握的權力之荒誕形成刺眼對比,第三次爬上了他那用廢棄鐵皮和木板釘成的、搖搖欲墜的“了望台”——其實隻是市場公廁旁邊的一個雜物棚頂。他那雙在鏡片後閃爍的小眼睛,此刻充滿了某種病態的莊嚴。他用一枚刻著複雜紋樣的、沉甸甸的“庫茲涅奇諾夫市場管理處”公章,以一種近乎神聖的節奏,“咚!咚!咚!”地敲擊著鏽跡斑斑的鐵皮屋頂。那聲音刺耳、空洞,帶著金屬特有的冷酷回響,瞬間壓倒了市場所有的喧囂——魚販的叫賣、顧客的討價還價、運貨手推車吱吱呀呀的呻吟。
“公民們!請注意!根據列寧格勒蘇維埃商業委員會第17438號令,以及響應偉大祖國社會主義建設新高潮的號召……”阿爾捷米耶夫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晰、洪亮、抑揚頓挫,每一個音節都打磨得像涅瓦大街上的花崗岩方磚,完美複刻了列寧格勒廣播電台那位以播送死刑判決書和五年計劃超額完成喜訊而聞名的播音員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的腔調。這聲音本身就是一個判決。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正埋頭,用他那雙被海水和魚鱗醃漬得發紅、布滿細小傷口和老繭的手指,顫抖地數著藏在油膩木盒最深處的最後三枚銅幣。銅幣冰冷,邊緣沾著幾片閃著微弱銀光的鯡魚鱗片,像凝固的淚滴。阿爾捷米耶夫那廣播腔的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樣精準地鑿在他的耳膜上:“……實現個體魚販的社會主義聯合經營……成立漁業生產合作社……資源共享,風險共擔,利潤……按勞分配……”“祖傳魚攤的死刑判決書”,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死鰻魚,猛地滑入伊萬的腦海,纏住了他的心臟。他抬起頭,視線穿過彌漫的腥臭霧氣,望向那個站在高處、沐浴著可憐春日微光的小個子官僚。阿爾捷米耶夫鏡片後的眼睛,此刻閃爍著一種非人的、無機質的光芒,仿佛他宣讀的不是文件,而是某種來自異次元的、不可違抗的宇宙律令。伊萬感到一陣眩暈,那三枚沾著魚鱗的銅幣,仿佛瞬間變成了三顆鉛彈,沉甸甸地墜向無底深淵。祖輩在芬蘭灣冰麵上鑿洞、在風暴中撒網的記憶,連同這方油膩木攤的氣味,都將被這廣播腔的“聯合經營”徹底抹去。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這個擁有一個倔強烏克蘭姓氏的女人——很久以後,伊萬才在一個充斥著劣質酒精和絕望的夜晚,從某個老醉鬼口中得知,她父親曾是哈爾科夫神學院一個前途無量的學生,直到革命的鐵蹄踏碎了聖像和拉丁文課本——正用力地把那條沾滿鱈魚籽和不明褐色粘液的粗布圍裙,在她那豐滿得如同剛捕撈上來的海豹般的腰肢上又狠狠勒緊了一圈。她那雙斯拉夫人特有的、深邃得近乎幽藍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攤開在鹹魚桶蓋上一本油膩破爛的賬本。她沒有筆。她的手指,指甲縫裡還頑強地嵌著去年嚴冬時處理梭魚留下的、閃著暗藍色微光的鱗片,蘸著旁邊一個敞口木桶裡渾濁發綠的醃黃瓜汁,以一種近乎巫術的專注,在賬本的空白處勾勒著某種神秘莫測的符號。那符號扭曲、怪異,像糾纏的海藻,又像某種古老的詛咒圖騰,醃黃瓜汁的酸味混合著魚腥,構成一種詭異的宗教氛圍。
“費奧多羅維奇,”她頭也沒抬,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生鐵,“您那雙被波羅的海海風吹得半聾的耳朵,總該聽說過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的新鮮事兒吧?”她終於停下手指,抬起眼皮,那目光像兩把剛從冰水裡淬過的魚叉,直直刺向伊萬。“那邊兒的規矩,現在可嚴著呢。兩個賣魚的,必須抱成團兒,組成個什麼‘漁業公社’……”她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不然嘛……親愛的鄰居,您猜怎麼著?沃爾庫塔那邊挖運河的凍土,正缺人手呢。聽說那裡的風景,除了雪,就是鐵蒺藜,還有比鯡魚骨頭還硬的窩窩頭。”她的話語,如同她蘸著醃黃瓜汁畫的符號,帶著一股來自烏克蘭草原的泥土、混合著苦艾草的寒氣。
於是,庫茲涅奇諾夫市場乃至整個列寧格勒商業史上最離奇荒誕的一幕誕生了:在偉大導師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列寧那深邃、仿佛洞察一切又似乎對眼前荒謬視而不見的石膏目光注視下,兩個曾在酒後無數次發誓要把對方塞進芬蘭灣最深冰窟窿裡的死敵,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和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被迫共用一杆鏽跡斑斑、刻度模糊的鑄鐵秤砣,開始了他們“資源共享、風險共擔”的“漁業公社”生涯。這秤砣冰冷沉重,仿佛是他們共同厄運的實體化身。
合作的本質,迅速蛻變為一場永不落幕的、充滿市儈狡詐與刻骨仇恨的微型戰爭。娜傑日達那雙能靈巧剖開魚腹的手,會在顧客挑選伊萬那些閃爍著珍珠光澤的上等鱘魚時,以閃電般的速度,將幾顆已經開始滲出可疑粘液、散發出地獄之門的惡臭的腐爛鯡魚頭,精準地塞進魚箱最底層。而伊萬,這個平日裡看起來有些木訥的老實人,則會在娜傑日達被某個大訂單衝昏頭腦、埋頭計算那永遠也算不清的糊塗賬時,用他那布滿凍瘡的粗大手指,像變魔術一樣,將幾隻早已魂歸西天、甲殼發青的死螃蟹,神不知鬼不覺地調換進她盛滿活蹦亂跳、揮舞著大螯的昂貴龍蝦的木盆裡。他們的每一次交易,每一個眼神交彙,都充滿了無聲的毒液和即將爆發的岩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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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建立在相互投毒基礎上的“社會主義合作”,竟然詭異地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那個飄著細碎雪花的灰暗清晨。那天,市場的喧囂仿佛被凍住了。娜傑日達的“漁業公社”顯然需要更“穩固”的保障。市場另一端,兩個膀大腰圓、身上永遠散發著豬油和血腥氣的斯拉夫壯漢——賣肉的謝爾蓋·伊格納季耶維奇據說他祖上給沙皇的禦廚當過屠夫助手)和賣醃菜、乾條一種廉價醃菜)的德米特裡·瓦西裡耶維奇他吹噓自己的曾祖父認識拉季舍夫)——他們的忠誠,被娜傑日達用幾條精心熏製、散發著濃鬱橡木香和死亡誘惑的煙熏鯡魚輕易收買了。從那天起,每天清晨,當伊萬哆哆嗦嗦地揭開他魚攤的油布時,謝爾蓋那沾著豬油的圍裙和德米特裡散發著劣質酸黃瓜與伏特加混合氣味的龐大身軀,就會準時出現在他的攤位前。他們不需要言語,隻是沉默地執行著娜傑日達的意誌。謝爾蓋會從他那油膩的皮圍裙下,掏出一個鼓脹、滑膩、散發著濃烈臊臭的豬膀胱——那是他屠宰生意的副產品——然後,用一種近乎儀式化的、慢條斯理的節奏,開始用它敲打伊萬的太陽穴。“噗…噗…噗…”那聲音沉悶、粘膩、帶著生命的羞辱和死亡的預告。德米特裡則在一旁抱著胳膊,紅通通的酒糟鼻噴著白氣,發出低沉的笑聲。整個事件,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開始沿著一條陡峭、濕滑、布滿冰淩的斜坡,朝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某部小說裡那種癲狂、血腥、充滿宿命論歎息的結局方向,無可挽回地狂奔而去。
第一次流血事件,官方記載是發生在偉大的十月革命二十一周年紀念日的次日。那天的《列寧格勒真理報》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則極其簡練的通訊稿:“本市庫茲涅奇諾夫市場發生一起因商業糾紛引發的輕微肢體衝突。據初步調查,起因係‘漁業公社’成員在鱈魚批發價格計算方式上產生學術性分歧。有關部門已介入,秩序良好。”多麼美妙、客觀、充滿學術氣息的“分歧”啊!
然而,冰冷的鉛字背後,是滾燙的鮮血和刺骨的仇恨。事件的真相是:當謝爾蓋那把磨得鋥亮、曾肢解過無數頭豬的沉重切肉刀,裹挾著風聲第三次呼嘯著擦過伊萬凍得通紅的耳朵削掉了一小片凍瘡)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這個被逼到絕境的賣魚人,長久壓抑的火山終於爆發了。他不再躲閃,而是猛地從身後的冰桶裡抽出一條凍得像鐵棍似的鯡魚——那本是顧客預訂的晚餐食材——帶著積攢了數月的屈辱和魚攤被毀的絕望,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抽向德米特裡那永遠泛著伏特加氣味的、碩大的紅鼻子!凍硬的鯡魚如同一條銀色的鞭子,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伴隨著鼻梁骨可能碎裂的悶響和德米特裡驚天動地的慘嚎。
瞬間,攤位倒塌,魚蝦亂跳。鑄鐵秤砣成了凶器,鹹魚桶成了盾牌。三個男人,像三頭發瘋的野獸,在腐爛的魚內臟、破碎的冰塊和飛舞的劣質盧布中翻滾、撕咬、嚎叫。謝爾蓋的切肉刀寒光閃閃,伊萬的凍鯡魚上下翻飛,德米特裡則掄起了他那沉重的醃菜石臼。這場“學術分歧”的結果,是三人頭破血流、筋斷骨折德米特裡的鼻梁確實塌了),被聞訊趕來的民兵像拖死狗一樣扔上卡車,送往了基洛夫工廠醫院那充滿消毒水和呻吟的急診室。
在那裡,命運再次展示了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感。一個滿臉倦容、動作粗魯的護士,手頭沒有足夠的繃帶,順手抓起旁邊一摞準備丟棄的舊《真理報》,粗暴地撕下版麵,用來包紮他們汩汩冒血的傷口。當沾滿鮮血和魚腥的報紙緊緊裹住謝爾蓋血流不止的頭皮時,旁邊一個眼尖的實習醫生突然指著報紙一角驚呼起來:“看!是她!”眾人湊近那被血浸透、變得模糊的鉛字和圖片——就在包紮謝爾蓋頭部的報紙碎片上,赫然印著一張清晰的照片!照片上,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霍緬科同誌,胸前佩戴著一朵碩大的紙紅花,正站在一個掛著“社會主義商業競賽模範”橫幅的領獎台上,笑容燦爛,目光炯炯有神,仿佛在嘲弄著眼前這三個纏滿她“事跡”報紙的失敗者。照片下方的配文熱情洋溢地歌頌著她“在響應聯合經營號召、提高服務效率、促進市場和諧方麵做出的卓越貢獻”。伊萬看著照片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笑臉,又看看身邊兩個同樣纏著這份“榮譽”報紙、哼哼唧唧的難友,一股混合著荒誕、恐懼和黑色幽默的冰冷感覺瞬間攫住了他。
兩年零三個月。這是時間在沃爾庫塔勞改營那永無休止的嚴寒、無情的礦井和看守的皮鞭下,緩慢蠕動的刻度。在深入凍土層之下、昏暗如地獄回廊的礦井深處,空氣裡彌漫著永恒的煤灰、汗臭和絕望。德米特裡·瓦西裡耶維奇,他那曾被凍鯡魚親吻過的紅鼻子似乎更大了,上麵覆蓋著紫黑色的凍瘡。他蜷縮在冰冷的通鋪角落,借著礦坑裡微弱的、隨時可能熄滅的燈光,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布滿裂口的手指,艱難地捏著一小截鉛筆頭——這是他用自己的半份黑麵包賄賂看守換來的。他在給遠在千裡之外、年邁體衰的母親寫第117封信。信的內容大同小異:思念、虛假的平安、對未來的空洞許諾。他不敢寫這裡的寒冷、饑餓、無休止的勞作和看守的殘暴。寫到末尾,他習慣性地在信紙那狹窄的、沾滿煤灰的邊緣空白處,無意識地塗鴉起來。線條扭曲、笨拙。漸漸地,一個輪廓顯現出來:一個體態豐腴的女人,高高舉起一個沉重的、形狀分明的物體……那是鑄鐵秤砣!秤砣的下方,是一個側著的光頭輪廓……謝爾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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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裡像被閃電擊中般僵住了。鉛筆頭掉在肮臟的鋪板上。他死死盯著自己無意識的塗鴉——娜傑日達用秤砣砸向謝爾蓋太陽穴的瞬間!這個被勞改營的苦難磨得近乎麻木的腦子,突然像生鏽的齒輪被強行灌入了滾燙的機油,猛地轉動起來!所有零碎的片段:煙熏鯡魚的賄賂、豬膀胱的羞辱、市場管理員的廣播腔、醃黃瓜汁畫的符號、凍鯡魚抽在鼻梁上的劇痛、報紙照片上燦爛的笑容……在這一刻,被這幅簡陋的速寫串聯起來,指向一個冰冷刺骨的真相!
“哈……哈哈哈……”一聲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笑聲從他喉嚨裡擠出。他猛地推醒了旁邊鋪位上同樣形銷骨立的謝爾蓋和伊萬,顫抖的手指指著那幅塗鴉。三個傷痕累累、被北極圈永晝折磨得瀕臨崩潰的男人,借著昏光看清了畫上的內容。一瞬間,一種洞悉了魔鬼全部詭計的、混合著巨大荒謬感和遲來醒悟的狂笑,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他們所有的堤防。他們笑得渾身抽搐,笑得涕淚橫流,笑得用拳頭捶打著冰冷的床板,笑得直到一股熱流不受控製地浸濕了肮臟的棉褲——他們笑到尿失禁了!在歇斯底裡的狂笑中,他們終於明白了:那個該死的烏克蘭女人,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霍緬科!她的魚攤從來就不需要和任何人“合並”!她精妙的陰謀,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個目的:利用那該死的“聯合經營”政策作為杠杆和絞索,利用官僚機器的愚蠢和暴力,將她所有的競爭對手——伊萬、謝爾蓋、德米特裡——一個接一個地送進這北極圈永晝的地獄裡,讓他們在這片連靈魂都會被凍結的土地上,像那些被遺忘在桶底的鹹魚一樣,慢慢地、徹底地腐爛掉!
一九三九年的解凍期,帶著一種虛偽的暖意降臨列寧格勒。涅瓦河上的冰層發出呻吟,開始碎裂。三個形容枯槁、眼神深處刻著永久凍土痕跡的男人,帶著沃爾庫塔勞改營頒發的、蓋著血紅印章的“精神正常證明”這本身就是個絕妙的諷刺),如同三具行走的骷髏,踉蹌著回到了庫茲涅奇諾夫市場。他們口袋空空,但胸膛裡燃燒著比北極光更冰冷的複仇火焰。用德米特裡母親那點微薄的、賴以活命的養老金他們編造了一個關於“北方建設急需投資”的動人謊言),他們從一個神秘的地下渠道,換來了三把寒光閃閃、刀身狹長、帶著嗜血弧線的芬蘭刀。這種刀,以其鋒利和致命聞名,此刻正緊緊貼著他們冰冷的大腿內側,如同三顆隨時準備引爆的複仇炸彈。
在一個飄蕩著濃烈酸黃瓜發酵氣味的、灰蒙蒙的清晨,他們像幽靈般出現在市場的東北角。霧氣如渾濁的牛奶,模糊了視線。然後,他們看到了她。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她正站在那座列寧石膏像前,踮著腳,小心翼翼、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將一條新織的、厚實的羊毛圍脖,仔細地圍在導師那冰冷的、毫無知覺的石膏脖頸上。她的動作專注而輕柔,仿佛在照顧一個熟睡的嬰兒。陽光艱難地穿透霧氣,在她豐滿的側影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
就在她完成“傑作”,心滿意足地轉身,臉上還殘留著一絲詭異的、滿足的微笑時,一個東西從她圍裙那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裡滑落出來,“啪嗒”一聲掉在潮濕肮臟的地麵上。那是一個印著醒目黑體字的信封——“列寧格勒市立第三精神病院”。信封的封口處,一個清晰的、帶著某種權威印記的醫院公章赫然在目。然而,複仇的怒火燒灼著謝爾蓋的視網膜,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的,不是這個泄露天機的信封,而是娜傑日達的左手!在她那雙靈巧的、曾畫出無數神秘符號、塞進腐爛魚頭、蘸取醃黃瓜汁的手上,左手的小指——缺了最上麵的一小截!斷口處早已愈合,形成一個圓鈍的肉疙瘩。關於這個缺憾的傳說,如同市場的鬼故事一樣流傳: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天,她在處理一條凍在冰麵上的巨大鯡魚時,手指被那死魚的利齒死死“咬”住,最終為了掙脫,竟硬生生地……掰斷了那截小指!此刻,這個殘缺的手指,在謝爾蓋看來,如同一個來自地獄的烙印,一個她罪行的確鑿證據!
後來的事情,以其極端暴力和病態的美學,被一位對“特殊病例”有著濃厚興趣的醫生詳細記錄在案,並發表在次年一期的《蘇聯精神病學雜誌》上當然,隱去了真實姓名和地點,代之以字母代號)。根據這份冷靜得近乎冷酷的醫學報告記載:當三個散發著勞改營氣息的男人,如同複仇三女神般從酸黃瓜味的霧氣中顯形,帶著明顯的攻擊性意圖向她逼近時,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女士並未表現出預期的恐懼或逃跑。相反,她臉上那抹給列寧戴圍脖時的溫柔微笑瞬間凝固、扭曲,繼而綻放出一種令人膽寒的、狂喜的光芒。她發出一聲高亢、尖利、不成調子的嘯叫——報告形容為“類哥薩克戰吼的變調”——同時,以不可思議的敏捷,從身後案板上抄起了那把陪伴她多年的、刃口雪亮的切魚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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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場景,超越了任何血腥的想象,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儀式化的瘋狂。她不是在自衛,而是在表演!她揮舞著切魚刀,身體開始旋轉、跳躍、踢踏,步伐精準而癲狂,如同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哥薩克舞者。然而,她手中的不是道具馬刀,而是致命的凶器!她的動作迅猛如電,帶著舞蹈般的韻律和令人眼花繚亂的軌跡。報告用近乎讚歎的筆調描述:“……其動作軌跡呈現出高度協調性與非理性目的性的奇特統一……攻擊落點具有顯著的象征意味……”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她的刀鋒,如同死神的畫筆。
謝爾蓋首當其衝。一道冰冷的銀光閃過,他甚至沒感到疼痛,隻覺得脖子側麵一陣溫熱。緊接著,滾燙的液體如同決堤的洪水噴湧而出!他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鮮血在尚未融化的肮臟雪地上,潑灑出一道巨大、完美的、上弦月般的弧線——鐮刀的鋒刃!德米特裡隻比謝爾蓋晚了一秒反應過來,他怒吼著拔出芬蘭刀撲上,但娜傑日達如同背後長眼,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旋轉滑步避開鋒芒,反手一刀精準無比地刺入他的心臟偏下方!德米特裡僵住了,低頭看著沒入胸腔的刀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他踉蹌後退,鮮血從傷口和前胸噴濺而出,在雪地上畫出了一個粗壯、垂直的、象征力量的柱體——錘子的柄!謝爾蓋的血鐮刀,德米特裡的血錘柄,在庫茲涅奇諾夫市場東北角肮臟的雪地上,共同構成了一幅巨大、刺眼、完美無缺的鐮刀錘子圖案!一幅用生命繪就的、獻給蘇維埃的終極祭品!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被這突如其來的、超越人倫的瘋狂殺戮驚呆了。他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直到娜傑日達猛地抽出插在德米特裡胸口的刀,帶著一身血汙,用那雙燃燒著非人火焰的幽藍眼睛鎖定他時,求生的本能才像電流般擊穿了他的脊髓!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猛地撲向自己那個裝滿廉價鯡魚的木桶,雙手瘋狂地在冰冷滑膩的魚屍中摸索。終於,他抓住了!一把藏在桶底、用油布包裹的沉重伐木斧!
然而,遲了。就在伊萬高舉斧頭,雙眼赤紅地準備劈下時,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舉動。她沒有衝向伊萬,也沒有逃跑。她猛地轉身,放棄了武器,張開雙臂,像一隻撲向火焰的飛蛾,用儘全身的力氣,將她那沾滿謝爾蓋和德米特裡鮮血的額頭,狠狠撞向市場管理處那粗糙、冰冷的紅磚牆!
“咚!”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巨響,仿佛是整個市場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娜傑日達的身體軟軟地滑落在地。在她撞牆的位置,在斑駁暗紅的舊磚麵上,赫然出現了一個由鮮血構成的、近乎完美的正圓形!邊緣清晰,飽滿,像一個巨大的句號,又像一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瞳孔驟縮,渾身冰冷——那血紅的圓形,像極了他家祖傳的、擺在壁爐架上那個厚玻璃魚缸的輪廓!那個他曾無數次凝視、裡麵遊動著金魚、承載著他童年和家族記憶的魚缸!此刻,它被鮮血畫在了這堵象征著冰冷權力的牆上,成為這個女人瘋狂一生的最終注腳。
最荒誕、最具布爾加科夫式魔幻色彩的篇章,在喀琅施塔得海軍醫院那彌漫著消毒水和海腥味的精神科病房裡徐徐展開。僥幸逃過致命一擊娜傑日達的“舞蹈”似乎刻意避開了他,或者他拔斧頭的動作讓她改變了目標?伊萬永遠無法確定)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驚魂未定地躺在病床上。他需要一張“通行證”,一張能讓他逃離法律製裁、躲進瘋狂庇護所的證明。他用藏在襪筒裡的、最後僅存的15盧布德米特裡母親養老金最後的殘渣),賄賂了一個眼神躲閃、顯然剛畢業不久的實習醫生。年輕醫生顫抖著,在空白的診斷書上寫下了一行字:“偏執型集體妄想症待觀察)”。就在伊萬捏著這張散發著廉價墨水味的“護身符”,感到一絲扭曲的安心時,他下意識地望向病房那扇狹小的、裝著鐵柵欄的窗戶。
窗外是醫院冰冷的水泥空地。景象讓他瞬間血液凝固!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她穿著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藍白條紋的肥大精神病人號服!但她沒有像其他病人那樣呆滯地曬太陽或喃喃自語。她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把破舊的掃帚,像一位最偉大的指揮家握著他的指揮棒!她神情肅穆而專注,手臂有力地揮舞著,劃出優雅而充滿激情的弧線!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她麵前,竟然聚集著一大群灰撲撲的、列寧格勒最常見的鴿子!這些平日裡隻會爭搶麵包屑的鳥兒,此刻竟仿佛被某種無形的魔力控製,隨著她掃帚的指揮,笨拙而有序地撲騰著翅膀,跳躍著,甚至嘗試著排成歪歪扭扭的隊形!它們灰褐色的羽毛在慘淡的陽光下扇動,空氣中仿佛響起無聲的旋律——柴可夫斯基那憂鬱而壯麗的《天鵝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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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離奇的一幕還未消化,更大的荒謬接踵而至。當伊萬、以及經過搶救勉強保住性命但徹底成了廢人)的謝爾蓋和德米特裡,終於各自湊齊了他們的“精神異常”診斷書謝爾蓋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伴暴力傾向”,德米特裡則是“器質性腦損傷導致人格改變”),被統一押送往著名的普希金市精神病院時,他們被分配進了一個彌漫著黴味和絕望氣息的多人病房。伊萬習慣性地掃視著病房裡那些空著的床位,目光落在靠窗那張相對“乾淨”的床位上。一個老病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漏風的嘴嘟囔著:“彆看了……那個位子……剛空出來……她走了……”
“誰?”伊萬的心臟猛地一抽。
“就那個……烏克蘭女人……瘋得很優雅那個……”老病號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敬佩的光,“今天早上……剛辦的出院手續……神氣著呢……”
伊萬像瘋了一樣衝到護士站,不顧護士的嗬斥,搶過了今天的出院登記簿。他的手指顫抖著滑過名單。找到了!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霍緬科!出院日期那一欄,清晰地印著今天的日期——正是他們三人入院的同一天!而在“主治醫師意見及簽名”欄,沒有通常的醫生潦草簽名。那裡,被人用一種深藍色的墨水很像市場裡廉價賬本用的那種),畫上了一個歪歪扭扭、卻又特征鮮明的圖案:一條簡筆畫的鯡魚!魚眼的位置,還點了一個小小的、仿佛帶著嘲諷意味的黑點。
現在,在普希金市精神病院那漫長、冰冷、永遠回蕩著空洞腳步聲的二樓走廊裡牆壁貼著一種令人聯想到停屍房的、毫無生氣的淡藍色瓷磚),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成了這裡相對“正常”的風景。他每天大部分時間蜷縮在床上,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唯一的“娛樂”,是聆聽隔壁病房傳來的“音樂”。那是謝爾蓋·伊格納季耶維奇。這位曾經的屠夫,如今失去了大部分語言能力和行動能力,卻奇跡般地保留了一項“才華”。他用一個不知從哪裡搞來的、經過特殊處理的也許是偷了廚房的?)豬膀胱,像吹奏風笛一樣,鼓起他那殘缺的肺葉,吹奏著不成調的、嘶啞扭曲的《國際歌》!那聲音,如同地獄的風在穿過腐朽的管道,在貼著藍色瓷磚的走廊裡日夜回蕩,成為整個病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德米特裡·瓦西裡耶維奇則陷入了更深的絕望。他曾是三人中最有行動力的,策劃過數次逃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去年冬天。他趁著運送取暖用煤的卡車進入病區卸貨的混亂,偷偷爬進了空車廂,藏在厚厚的煤灰下麵。他心臟狂跳,想象著重獲自由的空氣。卡車顛簸著駛出精神病院那沉重的大鐵門。幾個小時後,卡車終於停下。德米特裡屏住呼吸,聽著外麵的人聲。當車廂擋板被放下的瞬間,他鼓起最後一絲力氣,猛地掀開身上的煤灰,準備跳車狂奔!然而,刺眼的陽光下,站在車廂旁,穿著一身雪白醫生大褂,戴著聽診器,臉上掛著那種熟悉的、混合著溫柔與冷酷微笑的,不是彆人,正是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霍緬科!她手裡還拿著一個記錄板,仿佛隻是在接收一批醫療物資。那一刻,德米特裡徹底崩潰了,像一灘爛泥癱倒在煤堆上。從此,他放棄了所有逃跑的念頭,眼神變得和牆壁的藍色瓷磚一樣空洞。
最糟糕的,是上周新送來的一個病人。那是一個嘴唇永遠泛著不祥青紫色的小老頭,瘦小乾枯得像一枚風乾的棗子。他總在夜深人靜、整個病區陷入死寂時,突然從他那靠牆的床位上坐起來,用一種平淡無波、卻又異常清晰的語調,開始背誦。背誦的內容不是詩歌,也不是聖經,而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第十七章!關於農業集體化、富農階級消滅和社會主義工業化的枯燥論述。他那毫無感情、如同機器播報般的聲音,穿透薄薄的牆壁,精準地鑽進伊萬的耳朵。這個聲音!這個刻板、標準、帶著無形壓迫感的聲音!伊萬在噩夢中都會被驚醒!這正是當年在庫茲涅奇諾夫市場,用公章敲打鐵皮屋頂,用列寧格勒廣播電台播音員般的腔調,宣讀“漁業公社”政策,點燃一切導火索的那個聲音!格裡高利·彼得羅維奇·阿爾捷米耶夫!那個市場管理員!他竟然也在這裡!以這種方式!
某個飄著細小、堅硬雪糝的黎明,天色是那種令人絕望的鉛灰色。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在冰冷的、散發著汗臭和藥味的被窩裡醒來,感到枕頭下似乎硌著什麼東西。他摸索著,抽出來一張紙。不是醫生查房的通知單。那是用報紙剪出來的形狀——一條輪廓清晰、甚至帶著魚鰭和魚尾的鯡魚!鯡魚的“身體”部分,用同樣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大小不一的印刷體字母,拚貼出一行字:
“親愛的漁業公社戰友們:”
“根據蘇聯刑法典第58條第14款反革命破壞罪),裝瘋的人,必須真的發瘋,才能獲得‘出院’的資格。祝你們早日康複,享受這寧靜的療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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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永遠的n.p.”
紙條的背麵,用劣質的漿糊粘著一張皺巴巴的《列寧格勒晚報》碎片。日期欄清晰可見:1941年6月22日。頭條新聞的標題,用加粗的、充滿勝利喜悅的黑體字印著:
“社會主義改造偉大勝利!庫茲涅奇諾夫市場全體商販自願遷入集體農莊,邁向新生活!”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捏著這張冰冷的、帶著魚腥味的紙條,聽著隔壁謝爾蓋用豬膀胱吹奏的、嘶啞變調的《國際歌》,感受著牆壁另一側阿爾捷米耶夫那如同詛咒般的黨史背誦聲,望向窗外普希金市精神病院那永遠飄著陰霾的天空。雪糝無聲地落在冰冷的藍色瓷磚窗台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凍結了他的血液,他的思想,他的一切。n.p.——娜傑日達·普拉托諾夫娜——她無處不在。她是市場裡的鹹魚桶,是精神病院的出院證明,是報紙上的模範照片,是雪地上的鐮刀錘子圖案,是窗台上無聲飄落的雪糝,是這藍色瓷磚走廊裡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回聲。她就是這個瘋狂時代本身。而他們,這些庫茲涅奇諾夫市場的“漁業公社戰友們”,不過是她這幕宏大、荒誕、血腥的黑色喜劇中,注定要在普希金市的藍色瓷磚裡腐爛到最後一刻的道具。
他慢慢地將那張鯡魚紙條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咀嚼著。油墨的苦澀,報紙纖維的粗糙,混合著一種幻覺般的、濃烈的海水腐殖質與官僚表格油墨的古怪氣息,充滿了他的口腔,他的鼻腔,他的整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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