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彼得堡郊外,普希金鎮。十月的雪,絕非尋常之物,它帶著一股濃烈的鐵鏽腥氣,仿佛蒼穹本身在剝落陳舊的、沾滿血痂的鱗片,紛紛揚揚灑向這被命名於詩人之魂的土地。伊萬諾夫家那飽經風霜的橡木窗框,在午夜呼嘯的寒風中,並非簡單地呻吟,而是在嗚咽——一種被扼住喉嚨、徒勞掙紮的低沉悲鳴,仿佛它正目睹著屋內無可挽回的宿命。客廳裡那座老式座鐘,沉重的黃銅指針,竟在羅馬數字“xii”的位置徹底凝固,凝結成一層慘白而堅硬的冰霜,宛如時間本身在此刻被處以極刑,凍結在某個不祥的終點。
安德烈·伊萬諾夫,這位聖彼得堡大學文學係尚未被現實徹底磨平棱角的年輕靈魂,裹著一件仿佛剛從斯大林格勒廢墟裡刨出來的蘇聯軍大衣。那大衣磨損得如此徹底,肘部和肩胛處磨成了半透明的油布色,內膽灰敗的棉絮像不甘寂寞的腸子般從裂口探出頭,散發著一股混雜了劣質煙草、陳年汗漬、地下印刷廠油墨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冷凍庫鐵鏽的複雜氣味。他站在家門前,並非僅僅是推開一扇門,而是像用儘全身力氣,試圖撬開一具深埋凍土的、沉重的橡木棺材蓋。門軸發出悠長而痛苦的呻吟,仿佛鉸鏈裡卡著某個拒絕安息的靈魂的指骨。
門扉洞開,一股比室外鐵鏽雪更令人窒息的混合氣息撲麵而來:陳年燉卷心菜的酸腐、廉價蜂蠟蠟燭的煙熏味、舊報紙堆積的黴味,以及一股極其突兀且濃烈的、如同剛鋪好的柏油馬路在烈日下蒸騰的刺鼻氣味。這氣味的源頭,直指玄關昏暗光線中那幅古老的聖像畫。畫中那位麵容本應悲憫的聖徒,此刻在搖曳的燭光或是某種不可見的光源?)下,五官扭曲成一種介於極度痛苦與無聲嘲諷之間的怪異表情。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並非表情,而是聖像本身正在發生的異變——一股粘稠得如同融化的焦油、漆黑如最深的午夜的物質,正違背重力地、極其緩慢地從聖徒畫出的眼窩深處、從微微張開的嘴角縫隙、甚至從那象征神聖的、用金箔描繪的光暈邊緣,緩緩地、持續不斷地滲出。這“汙血”並非簡單地流淌,它更像是有生命的、沉重的膠質,沿著畫框下方古老的、布滿龜裂的深色木料表麵向下蠕動,留下一道道油亮、粘膩的軌跡,最終在積滿灰塵的地板角落彙成一灘不斷擴大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潭。每一滴落下的“汙血”,都發出極其輕微的“啪嗒”聲,在這死寂的玄關裡,清晰得如同喪鐘的倒計時。
“阿廖沙!”一聲呼喚,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如同廉價糖果般甜膩得發齁的歡快腔調,突兀地刺破了玄關的凝重死寂,從廚房油膩、充滿油煙的方向穿透而來。那是母親娜塔莎的聲音。伴隨著這聲呼喚,一陣密集而狂亂的“劈啪”爆響同步傳來,仿佛有一群憤怒的精靈在廚房裡對著熱油開火。
安德烈僵硬地挪動腳步,視線越過玄關的陰影投向廚房門口。他看到母親娜塔莎那熟悉的、略顯臃腫的背影,正以一種近乎誇張的活力在灶台前舞動。她係著那條洗得發白、邊緣磨損、卻依舊頑固地繡著幾朵象征集體農莊榮光的金黃色向日葵的圍裙。她麵前的煎鍋裡,景象完全違背了人類對廚房物理定律的認知——滾燙的油星,那些本該因重力而下墜的金黃色小點,此刻正像獲得了自主意識般,瘋狂地、成群結隊地向上方激射!它們跳躍著,旋轉著,在昏暗的燈泡下劃出一道道短暫而灼熱的金線,如同無數微縮的地獄熔岩噴泉在瘋狂舞蹈,又像是一場獻給虛無邪神的、無聲而癲狂的慶典。油星撞擊在油膩的抽油煙機鐵皮上、濺落在斑駁的瓷磚牆壁上、甚至有幾顆險險擦過娜塔莎蓬鬆的鬢角,留下細微的焦痕,她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毫不在意。
“你該把那本《資本論》收進閣樓了,寶貝兒!”娜塔莎頭也不回地喊著,聲音依舊裹著那層甜膩的糖衣,但每個音節都像沾滿了廚房的油汙,在油膩的空氣裡拖出粘稠的尾音。她用鍋鏟用力敲擊著煎鍋邊緣,發出刺耳的“鐺鐺”聲,仿佛在為她的宣言伴奏。“隔壁彼得羅夫家的小子,喏,”她終於側過一點臉,嘴角誇張地向上一撇,擠出一個混合了炫耀與鄙夷的複雜表情,“就是那個連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她故意重複了這個名字,帶著一種市儈的輕蔑)都分不清的傻小子,安德留沙!當上地鐵售票員啦!多體麵!鐵……飯……碗!”
話音未落,閣樓深處便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一個裝滿鉛塊的麻袋從高處墜地。安德烈循聲望去,瞳孔驟然收縮。他那本五年前的日記本,此刻正攤開在積滿灰塵的橡木地板上,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粗暴地翻動。更駭人的是,紙頁上原本清晰的墨跡“自由意誌”幾個字,正像被煮沸的蛆蟲般瘋狂蠕動、扭曲,最終竟凝聚成形——赫然是他父親列昂尼德那枚象征著“光榮”的紅軍勳章圖案!幾乎同時,頭頂那盞昏黃的吊燈開始了瘋狂的抽搐:它以每秒三次的精準頻率明滅交替。每一次黑暗降臨的短暫瞬間,安德烈都能清晰無誤地聽到,一雙沉重的、沾滿泥濘的軍靴踏在走廊儘頭木地板上的聲音——“咚、咚、咚”——每一次黑暗,那聲音便迫近三厘米,冰冷而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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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書桌上那本《罪與罰》呢?”一個低沉得如同從地窖深處傳來的聲音響起。父親列昂尼德高大的身影填滿了門框的陰影。他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製服依舊挺括,但左眼窩裡卻駭人地插著半截斷裂的白色粉筆,仿佛一個未完成的算式或一個荒謬的傷口。領口那枚象征著最高榮譽的金星勳章,此刻正詭異地軟化、融化,滲出黃綠色的、散發著銅臭味的粘稠液體,沿著製服褶皺緩緩流下。“娜塔莎告訴我,”他的聲音毫無波瀾,卻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你把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招生簡章,扔進了涅瓦河?像扔一塊發臭的抹布?”
安德烈猛地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並非來自窗外,而是來自腳下。他低頭,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影子竟脫離了本體,被一根鏽跡斑斑的巨大銅鉤,如同釘死一隻受難的蝴蝶,牢牢地釘在了門背後沉重的橡木掛衣架上!銅鉤穿透了影子左肩胛骨的部位。就在這時,窗外的景象驟然劇變:飄落的鐵鏽雪片瞬間化為漫天飛舞的《真理報》殘頁!每一張殘破的頭版上,都印著安德烈不同年齡的臉孔:七歲時舉著數學競賽獎狀,眼神空洞;十五歲在物理夏令營,笑容僵硬;二十歲在文學係課堂,眉頭緊鎖——而所有照片裡,他那雙眼睛的瞳孔,都詭異地盛滿了流動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液態汞!
“我們給你在鐵路局買了套三居室,地段好得很。”母親娜塔莎的聲音不再局限於廚房,而是從四麵八方的牆壁、地板、天花板的縫隙裡滲透出來,嗡嗡作響,帶著令人窒息的甜蜜。她本人則係著那條繡滿金黃色向日葵的舊圍裙,如同幽靈般直接從斑駁的牆壁裡浮現出來,身形半透明。她的手指間纏繞著的,正是安德烈那篇關於白銀時代詩歌的畢業論文打印稿。那疊紙在她蒼白的手掌中劇烈地顫抖、跳動,活像一條被扔上岸、瀕臨窒息的鱒魚在絕望掙紮。“但你非要去那個該死的聖彼得堡大學……非要去讀那些……毒草……”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哢嚓!”一聲刺耳的、金屬斷裂般的脆響從客廳傳來。那座冰凍的座鐘內部,仿佛有什麼精密的齒輪結構徹底崩碎了。安德烈扭頭看向書櫃,他所有的大學課本——托爾斯泰、果戈裡、彆林斯基——封麵和書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滋生出灰白色的黴斑!這些黴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迅速凝聚、排列,在泛黃的紙頁上清晰地組成了父親列昂尼德那熟悉的、剛硬的筆跡:“知識分子的血管裡流的是伏特加兌的墨水!”與此同時,閣樓的地板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咕唧”聲,橡木縫隙裡滲出粘稠的琥珀色黏液。黏液中,漸漸映照出一間熟悉的房間倒影——那是他童年的臥室!牆上那張著名的《攻克柏林》海報正在融化,鮮豔的紅色顏料如同血淚般流淌下來。而在那融化的顏料中心,竟清晰地浮現出安德烈現在的模樣:戴著黑框眼鏡,雙手在鍵盤上敲擊著論文,而電腦屏幕冰冷的反光裡,映照出的卻是父親列昂尼德胸前那枚正在滴血的勳章!
“鹽。”列昂尼德的聲音打斷了這詭異的景象。他從軍大衣深不見底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方塊。他剝開油紙,露出一塊粗糙發黃的大鹽塊。然而,那鹽塊暴露在空氣的瞬間,表麵無數鹽粒竟“劈啪”爆裂,瞬間變成了細小的、如同凝固血珠般的深紅色結晶!列昂尼德布滿老繭的手掌托著它。“你外婆,”他聲音低沉,像是在陳述一段遙遠的、與己無關的傳說,“在敖德薩圍城戰那會兒,用一小撮鹽,換過德國鬼子的一顆子彈。”鹽塊在他掌心迅速融化,粘稠的紅色液體滴落在橡木地板上,沒有四散流淌,而是神奇地彙聚、延伸,在地板上蝕刻出一條蜿蜒的、閃著暗紅幽光的河流——正是涅瓦河一條支流的形狀!渾濁的紅色河麵上,如同海市蜃樓般,開始浮現出安德烈未來可能的模樣:一個穿著筆挺定製西裝的他,正端坐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後,在一份克裡姆林宮專用的厚重羊皮紙演講稿上簽字。他手中的金筆筆尖滴落的墨水,落在紙上時,卻“嗤嗤”作響,瞬間蝕刻出父親那枚熟悉的紅軍勳章圖案,清晰而猙獰。
午夜的鐘聲,在空間錯亂的維度裡,並非敲響十二下,而是沉重地、令人心悸地敲了十三下!安德烈感到自己的靈魂都在震顫。他再次看向門後,自己那被釘住的影子竟不知何時掙脫了銅鉤!那濃黑的、沒有五官的影子,正用從地上撿起的半截粉筆與父親眼窩裡那截何其相似!),在門板上歪歪扭扭地書寫普希金《自由頌》的詩句。更可怕的是,每寫完一句詩,那粉筆字跡便瞬間脫離門板,凝結成一股濃煙,隨即幻化出一個新的、穿著軍裝、眼窩插著粉筆的“列昂尼德”幻影!廚房裡,母親娜塔莎哼唱《喀秋莎》的調子,不知何時已悄然變調,扭曲成了安德烈論文中引用的阿赫瑪托娃那些充滿絕望與苦難的詩句旋律。母親娜塔莎再次從牆壁裡浮現出來,這次她雙手端著一個冒著詭異綠色火焰的舊式茶炊。茶炊的蓋子“砰”地一聲自動彈開,滾燙的蒸汽噴湧而出,竟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凝結成一幅活動的立體圖景——那是他大學同學們正在金碧輝煌的莫斯科大劇院包廂裡欣賞《天鵝湖》!然而,所有優雅的芭蕾舞者,她們輕盈舞動的足尖,並非點在舞台,而是精準而殘忍地,踩在無數枚散落在地的、屬於列昂尼德的紅軍勳章上!每一次旋轉、每一次跳躍,都伴隨著勳章被碾入塵土的、無聲的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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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閣樓再次傳來那熟悉的、重物墜地的悶響,這次緊隨其後的,是某種粘稠液體在木梁之間緩慢流動的“汩汩”聲,如同古堡牆壁中滲出的暗流。安德烈猛地抬頭,看見牆上那張七歲時獲得的數學競賽獎狀,無火自燃!幽藍色的火焰舔舐著紙麵,在跳躍的火光中心,浮現出的卻並非童年的笑臉,而是他現在的臉!鏡中倒影裡的“他”,表情麻木,正用鋼筆尖,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刺穿自己攤開的左手手掌!漆黑的墨水滴落在橡木地板上,竟發出“嗤嗤”的、如同濃硫酸腐蝕金屬般的可怕聲響,冒出刺鼻的白煙。與此同時,父親列昂尼德掌中的紅色鹽塊徹底融儘了,涅瓦河的血色幻影一陣波動,河麵中央浮現出的,竟是他童年臥室的窗台。窗台上,赫然擺放著半塊早已乾硬發黴、爬滿綠毛的黑麵包。麵包粗糙的裂縫裡,突然鑽出無數細小的、閃爍著血紅色光澤的鹽結晶。每一顆微小的結晶,都像一枚棱鏡,折射出安德烈不同年齡的臉龐——從懵懂的嬰兒,到此刻驚恐的青年,每一張臉上,都凝固著同一種深重的、無處可逃的迷茫與絕望。
“該睡覺了,阿廖沙。”父親和母親的聲音,仿佛從房間精確的八個方位——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同時響起,冰冷、重疊,帶著不可抗拒的命令。他們的身影開始變得虛幻、透明,如同被牆紙上那大片大片金黃色的向日葵圖案吸收、吞噬。向日葵巨大的花盤中央,那本應孕育種子的花蕊深處,正緩緩滲出與聖像畫如出一轍的、散發著濃烈鐵鏽味的瀝青狀黑血。“明天鐵路局要麵試,八點整。你得穿……那件列寧裝。”聲音在向日葵叢中回蕩,漸漸低微,最終融入牆紙的紋理,隻剩下那濃稠的黑血還在無聲地流淌。
安德烈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著門後。他那掙脫了桎梏的影子,此刻正俯身撿起地板上殘留的、閃爍著血紅色光澤的鹽塊碎片。影子用它那無形的“手指”,蘸著那仿佛凝固血液的鹽晶,在結滿厚厚冰霜的窗玻璃上,一筆一劃、艱難而堅定地書寫起來——那是普希金《自由頌》的最後一句。每一個字母都仿佛在燃燒,迸射出一種冰冷的、純粹到極致的銀藍色光芒。這光芒穿透了厚重的冰霜,徑直投射到窗外紛飛著《真理報》殘頁和鐵鏽雪片的黑暗雪地上。在那片汙濁的地麵上,赫然清晰地顯現出聖彼得堡大學主樓那巍峨、莊嚴、象征著知識與自由的輪廓!仿佛是對這光芒的回應,橡木窗框那持續不斷的嗚咽聲,陡然間升騰、彙聚、放大,變成千萬個喉嚨同時誦讀《國際歌》的雄渾和聲,排山倒海般衝擊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而客廳那座崩裂的座鐘,冰封的指針猛地一顫,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那根巨大的時針——它竟然開始轉動了!然而,它的方向並非向前,而是固執地、無可挽回地、朝著昨日的時間刻度,沉重地倒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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