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午四點,黃昏便展現在下諾夫哥羅德的人民眼前了,暮光已經吞噬了捷爾任斯克區一個個鏽紅色的廠房屋頂。這暮色仿佛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從地底滲出——從生鏽的排水管裡、從裂縫的瀝青路麵下、甚至從工人們嗬出的白氣中彌漫開來,帶著一股很特彆的酸澀味。葉戈爾·謝爾蓋耶維奇裹緊磨得發亮的工作服領口,那領子已被汗水浸得僵硬如鐵片,摩擦著他長滿胡茬的麵頰。他盯著窗外的雪花在煤氣燈慘白的光暈裡打轉,那些雪花並非自然的結晶,而是工廠排放物在冷空氣中凝結出的副產品,落在皮膚上會留下淡淡的化學灼痕。
生產線上傳送帶永無止境地蠕動,像一條貪食的鋼鐵巨蟒,將一個個未完成的陶偶送往高溫窯爐。那些陶偶有著統一的笑臉,嘴角弧度精確到毫米,正是當下最流行的"幸福生活係列"。它們的眼睛是兩個空洞的窟窿,等待著裝配工人往裡植入微型攝像頭——據說是為了"更好地理解消費者需求"。葉戈爾總覺得那些笑臉在無聲地尖叫,特彆是當窯爐的火光映在光潔的陶麵上時,那笑容就會扭曲成一種痛苦的鬼臉。
"謝爾蓋耶維奇!發什麼呆!"工頭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突然出現在身後,他的腳步輕得不像人類,倒像是裝了消音器的機械。他胸牌上"年度優秀管理者"的金色徽章刺得人眼睛發疼,那徽章其實是個微型監視器,紅色指示燈每隔七秒閃爍一次,記錄著每個工人的微表情。"三號窯爐的能耗又超標了,這個月績效還想不想要?再這樣下去,你的積分連購買呼吸配額都不夠!"
葉戈爾哆嗦了一下,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更深層的生理反應——就像實驗室裡的狗聽到鈴鐺條件反射流口水。他昨夜又夢到自己變成了流水線上的陶偶,被窯火烤得渾身開裂,卻還要保持標準化的微笑。最可怕的是,在夢裡他感到一種詭異的滿足感,仿佛被熔化重組是一種無上的榮耀。這樣的噩夢持續了整整三個月,自從工廠開始實行"靈魂綁定計件製"——工人們的工資不再用盧布結算,而是直接存入統一消費賬戶,係統根據工作時長自動兌換成"幸福積分"。積分不僅用於消費,還決定著你的社會評級、住房麵積甚至氧氣配給量。
"對不起,伊萬諾維奇同誌。"葉戈爾熟練地堆起陶偶式的笑容,麵部肌肉精確地收縮到標準位置——這是經過專門培訓的"幸福表情",監控係統會據此給予額外的積分獎勵。"我這就去調整燃氣閥。"
經過貼著"生產即福報"標語的走廊時,牆上的電子屏突然彈出全息廣告:一個長著機械翅膀的天使捧著發光的數據板,"想要真正的重生嗎?累計100萬積分即可兌換轉世優先權!現開放地獄級加班套餐,時薪tripe積分!"滾動條顯示著當前積分排行榜,第一名已經攢到九百多萬分,頭像是個眼睛被換成ed燈的男人。葉戈爾看著自己賬戶裡可憐巴巴的832分,胃部一陣抽搐。他想起昨天醫務室的診斷:胃潰瘍三期,治療需要1500積分。係統建議他"通過增加加班時長提升積分獲取能力"。
三號窯爐區域熱得像個煉獄,空氣因高溫而扭曲,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波紋。葉戈爾聽見某種異樣的聲響。不是機械的轟鳴,而是類似牙齒打顫的哢嗒聲。爐門觀察窗上結著厚厚的油汙,但隱約能看到裡麵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那動作不像機械的規律運動,更像垂死者的掙紮。葉戈爾湊近的瞬間,一隻蒼白的手突然拍在玻璃上,指縫間滲出暗紅色的黏土。那手上還戴著半熔化的工牌,依稀可見"安全生產標兵"字樣。
"救..."聲音被爐火吞噬的刹那,警報器突然大作。但不是事故警報,而是歡快的電子音樂配著甜美的女聲:"恭喜!三號窯爐提前完成本月熔煉指標,所有參與員工獎勵50積分!"
"清潔機器人故障!三區人員立即疏散!"廣播裡響起帕維爾毫無波瀾的聲音。葉戈爾被同事推搡著往外跑,回頭時看見機械臂正從爐膛裡夾出一具人形焦炭——那東西還在抽搐,開裂的胸腔裡露出齒輪與電線交織的內臟。最可怕的是那顆頭:半邊臉已被熔毀,另半邊卻保持著標準的微笑表情,牙齒白得嚇人。
"又是自殺式違規操作。"老鉗工瓦西裡在更衣室啐了一口,他的假牙是積分兌換的劣質品,說話時總是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這月第七個了,都是被積分逼瘋的...伊萬諾夫那家夥,為了給孩子換雙真皮靴子,連續加了三十個班次。"
葉戈爾不敢接話。他櫃子裡藏著抗焦慮藥,藥瓶標簽印著工廠醫務室的標誌:一個被齒輪環繞的笑臉。吞藥時他瞥見鏡子裡的人,三十七歲的麵容枯槁得像醃壞的酸黃瓜,瞳孔裡飄著兩簇幽綠的爐火——自從工廠改用新能源後,所有工人的眼睛都變成了這樣。官方說法是"生物適應性改良",但坊間流傳那是靈魂被慢慢燒灼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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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鈴聲響起時,雪花已經積了半尺厚。那鈴聲也不是傳統的電鈴,而是一段digitay合成的肖斯塔科維奇樂章,被加速扭曲成刺耳的尖嘯。葉戈爾拖著步子走向廠區大門,消費終端突然發出叮咚脆響:"檢測到您途經新品體驗區,是否用50積分兌換"冬日溫暖套餐"?"電子屏浮現出熱紅酒和烤雞的全息影像,香氣模擬係統精準刺激著他的唾液腺——雖然他知道那隻是電極直接刺激味覺神經的把戲。
"滾開。"他喃喃道,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按了確認鍵。賬戶餘額變成782的瞬間,自動售貨機吐出一杯冒著熱氣的褐色液體——喝起來像消毒水調製的糖漿,但大腦卻詭異地接收到了"肉桂與橙香"的信號。這就是消費主義的魔法:你永遠得不到實物,隻能購買被許諾的感覺。
公交站擠滿了瞳孔發綠的工友,所有人都在埋頭刷消費終端。他們的手指以相同的頻率滑動,仿佛被無形的線操縱的木偶。穿著"幸福使者"製服的促銷員正在派發傳單,那製服設計得活像宗教祭袍,金線繡著消費主義的神聖符號:"消費不足1000積分即為新窮人!您想成為社會累贅嗎?"葉戈爾把傳單揉成一團,卻看見背麵印著的小字:"夜間兼職招聘:時薪200積分,工作地點:地下二層歸檔室。"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廠區最古老的建築,據說埋葬著沙俄時代的第一代工人。有傳言說那裡鬨鬼——不是傳統的幽靈,而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過去的記憶。但200積分的誘惑太大了,足夠他兌換那款治療失眠的腦波調節儀——上周醫務室診斷出的"消極情緒淤積症"已經亮起黃燈,再惡化就要被送進"正能量矯正中心"。據說進去的人出來時都帶著完美的笑容,但眼睛裡的綠火會熄滅,變成兩個空洞的黑窟窿。
當夜十一點,葉戈爾站在了歸檔室的鐵門前。門牌上的銅字被酸雨腐蝕得隻剩"死"字,通風口飄出陳年檔案的黴味和某種甜膩的腐臭——像是蜂蜜混合著腐爛的肉體。帕維爾工頭正等在門裡,胸前彆著枚罕見的蘇維埃紅星勳章,但那勳章細看竟是用紅色ed燈拚成的,閃爍著不自然的紅光。
"歡迎加入時間回收計劃。"帕維爾的笑容在應急燈下泛著青灰,他的牙齒太過整齊,像是陶瓷製品。"你的任務是整理年的生產記錄,特彆注意標注"特殊事故"的檔案。這是提升階級的重要機會,同誌。"他說"同誌"這個詞時,舌頭似乎打了個結,仿佛在咀嚼一個過時的概念。
檔案櫃像墓碑般林立,空氣中飄浮著細小的塵埃顆粒,在紫外線消毒燈下如同遊動的蛆蟲。葉戈爾打開第一本檔案就僵住了:1991年12月25日的值班記錄寫著:"今日無生產事故,儘管資本主義幽靈已潛入廠區。"頁邊有人用紅筆添了一行小字:"它們穿著阿瑪尼西裝,戴著微笑的麵具。"
"開玩笑的吧..."他嘀咕著翻頁,指尖突然刺痛。檔案紙邊緣滲著暗紅色的黏土,和白天在窯爐看到的如出一轍。那黏土似乎有生命般蠕動著,在紙麵上拚出"救救我們"的字樣。
淩晨三點,最深處的檔案櫃突然傳來敲擊聲。不是隨機的聲響,而是有節奏的摩斯密碼:三點三長三點——sos。葉戈爾握緊防身用的扳手靠近,聽見櫃子裡傳出模糊的哼唱:"我們的火車頭向前飛奔,駛向勞動委員站..."——那是蘇聯時代的勞動號子,他祖父曾經哼過。
櫃門自行打開的刹那,他看見滿櫃的檔案都在滲血。泛黃的照片上,身穿工裝的前輩們正集體轉過頭來,眼眶裡沒有眼球,隻有旋轉的微型齒輪。他們的嘴唇機械地開合,齊聲唱著:
“我們鍛造幸福的鏈條,一節又一節永不間斷...誰若跟不上這節奏,就會被鑄成地基的磚塊...”
最前麵的老者開口,喉管裡露出生鏽的彈簧:"孩子,"他的聲音像是老舊的錄音帶,帶著劈啪的雜音,"告訴活著的弟兄們,他們正在把自己燒成窯磚...我們當年相信勞動創造幸福,但他們偷換了概念...現在勞動隻創造積分,而積分創造虛無..."
葉戈爾尖叫著後退,撞進帕維爾工冰冷的懷裡。工頭的身體硬得不似人類,像是填充了金屬骨架。
"看來你發現了小秘密。"工頭歎息著鎖上櫃門,他的歎息帶著機械增壓的嘶嘶聲。"他們是自願成為生產數據的,在流水線上永恒勞作。知道為什麼工廠能耗越來越低嗎?因為我們用靈魂做燃料。"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發出金屬脆響:"每個人的大腦都是微型發電機,情緒波動產生能量——尤其是痛苦和焦慮,能量產出最高。所以我們才需要"積極性增強劑",那不是藥,是燃料添加劑。"
第二天葉戈爾發起了高燒。醫務室給他注射了"積極性增強劑",但瞳孔裡的綠火開始泛紅,像是爐火快要熄滅前的最後閃耀。消費終端不斷彈出警告:"監測到消極思想,積分賬戶凍結72小時"。這意味著他連最便宜的合成麵包都買不起了——那種麵包是用廢棄纖維和營養膏壓製而成,吃下去會讓人便秘,但至少能維持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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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公寓裡,饑餓感燒灼著胃袋。葉戈爾瘋狂地翻找食物,卻隻在床底摸到個鐵盒——裡麵裝著祖父的斯大林獎章和發黃的日記。借著窗外的霓虹燈光,他讀到1947年的記錄:"今日超額完成定額,工會獎勵了額外麵包。瓦西裡偷藏了半塊給生病的孩子,我們集體發誓保密。勞動的光榮不在於獎勵,而在於知道我們為何而勞動。"
淚水突然湧了出來,在臉頰上灼出兩道滾燙的痕跡。他想起白天在工廠看到的標語:"不消費即是犯罪",想起那些因為積分不足被送進矯正中心的工友。窗外的巨型全息廣告正在旋轉:"消費主義實現每個羅刹人的夢!"那廣告牌底下,幾個瞳孔全黑的人正機械地往嘴裡灌著某種發光的液體——那是免費的"幸福體驗裝",據說喝下後會產生半小時的愉悅幻覺,代價是加速腦細胞壞死。
某種冰冷的東西順著腿爬上來。葉戈爾低頭,看見檔案室裡滲血的紙張正蠕動著爬上床沿,組成一行血字:
"幫我們罷工"
他鬼使神差地點頭的刹那,所有血紙突然燃燒起來,在空中凝成個戴八角帽的幽靈。那幽靈沒有臉,隻有一張不斷變化的口型,說著不同時代的話語:"我是1926年的罷工委員會代表費奧多爾...我是1953年的質量監督員尼古拉...我是1987年的技術創新標兵葉蓮娜...資本家用消費主義複活了奴隸製,我們要發動全廠大罷工...不是用拳頭,用記憶!用他們試圖抹去的過去!"
計劃在次日午夜實施。當幽靈們癱瘓了生產線主控係統,活人工友們終於看見真相:流水線下埋著無數具屍骨,他們的指骨仍在機械地組裝零件。每條傳送帶都是由脊柱連接而成,仍在微微抽搐。帕維爾工頭現出原形——竟是披著人皮的自動督工儀,胸腔裡插著密密麻麻的能源管,直接接入每個人的工作台。
"愚蠢!"機械音從帕維爾的金屬喉管裡迸出,"你們根本不懂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無需思考的選擇!就是被設計好的滿足!"
"你們定義的幸福,就是讓我們變成自我剝削的僵屍!"葉戈爾舉起祖父的獎章,那上麵突然迸發刺目的紅光——不是激光,而是一種更古老的光芒,帶著汗水、信仰和集體誓言的溫度。幽靈們在這光芒中凝聚成實體,唱著《華沙曲》衝向總控室。那歌聲不是從喉嚨發出,而是從曆史深處共振而來。
這場人鬼混戰的結局出乎所有人意料。當葉戈爾砸碎積分終端機時,整個工廠突然陷入死寂。然後所有機械同時開口,發出消費主義之神的神諭——那聲音甜美得令人作嘔,像是所有廣告配音的合成音:
"既然你們選擇覺醒,就永遠成為新窮人吧。你們將保有記憶、保有痛苦、保有可笑的尊嚴——但不再擁有消費的資格。在這個世界,這才是真正的流放。"
積雪融化的早晨,葉戈爾和工友們被逐出工廠。他們的瞳孔恢複了本色,賬戶裡卻隻剩下永遠的零積分。消費終端的最後一條推送閃著血紅色的歎號:
"警告:這些靈魂已喪失消費能力,建議社會性清除。舉報者可獲500積分獎勵。"
站在廢棄的列寧像下,葉戈爾望著對麵商場櫥窗裡的最新款腦波調節儀。突然有個小女孩跑來塞給他一塊黑麵包——那是教科書裡才存在的、用真實麥子做成的食物。女孩的瞳孔是正常的褐色,懷裡抱著個破舊的布娃娃。
"媽媽說你們是好人。"女孩眨著眼睛跑開,她的鞋子是手工縫製的,而不是積分兌換的智能鞋。
葉戈爾掰開麵包分給同伴,咀嚼時嘗到了七十年前陽光的味道。遠方的工廠依然轟鳴,但更多瞳孔裡的綠火正在熄滅。消費主義之神不會輕易認輸,但這一刻,他們至少嘗到了不被標價的自由。那種自由帶著饑餓的苦澀,卻也帶著某種久違的、屬於人的尊嚴。
列寧像的基座上,不知誰用粉筆寫了一行字:"他們賣給我們幸福,卻偷走了意義。"
雪花又開始落下,但這次是真正的雪,潔白而柔軟,覆蓋了所有積分標識和電子廣告牌。在這片寂靜的白中,被驅逐的人們相視而笑——那是笨拙的、不標準的人類笑容,卻比任何陶偶的表情都要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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