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哪裡去?他問。
當然是回烏辛斯克。您會分到一套新公寓,重新開始生活。院長微笑著,也許還能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
伊萬拿起酒杯,但沒有喝:條件是什麼?
很簡單。院長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隻要您簽這份聲明,承認您之前的言論是錯誤的,是由於精神疾病導致的妄想。簽完就能立刻離開。
伊萬讀著那份文件。上麵說他承認肥皂沒有,電池沒有,襪子也沒有等言論都是虛假的,是反革命宣傳;他承認商店裡物資充足,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他承認自己是受了境外敵對勢力的蠱惑......
連紙也沒有。伊萬突然說。
院長皺起眉頭:什麼?
這張紙。伊萬用手指輕輕戳著文件,它太薄了,薄得幾乎不存在。就像您承諾的公寓和工作一樣。
院長的臉色沉了下來:我勸您再考慮考慮,伊萬·斯捷潘諾維奇。不是每個人都有第二次機會的。
伊萬把酒杯放回桌上,伏特加在杯中微微晃動,像一個小小的、透明的漩渦:我已經考慮好了。我不會簽的。
院長歎了口氣,按下桌上的按鈕。護工們衝進來,但這次伊萬沒有反抗。他平靜地站起來,整了整病號服的衣領。
告訴沃爾科夫少校,伊萬對院長說,連子彈也沒有。
伊萬被關進了地下室的單人牢房。那裡沒有窗戶,沒有床,隻有一張破毯子和一個散發著惡臭的鐵桶。牆上用指甲刻著密密麻麻的字——之前住在這裡的人留下的。伊萬借著門縫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讀著那些字:
他們連我們的影子都要沒收......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媽媽,天空是什麼顏色的?
連虛無也沒有......
伊萬用指甲在牆角加了一行字:連沒有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室待了多久。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春夏秋冬,隻有永恒的黑暗和寂靜。偶爾,門縫下會推進來一盤食物:有時是發黴的麵包,有時是稀粥,有一次甚至是一塊真正的肉。但伊萬學會了不吃太多——他懷疑他們在食物裡放了什麼,讓他忘記,讓他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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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門突然開了。強烈的燈光刺得伊萬睜不開眼睛。當他適應光線後,看見沃爾科夫少校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件乾淨的外套。
走吧,伊萬·斯捷潘諾維奇。少校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疲憊,您自由了。
伊萬眯起眼睛:為什麼?
政策變了。少校簡短地說,新上任的領導認為,像您這樣的病人應該回歸社會,在勞動中改造自己。
伊萬穿上外套,跟著少校走出地下室。經過院長辦公室時,他看見門開著,裡麵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院長肖像被摘下來扔在牆角,謝爾蓋·彼得洛維奇本人不見蹤影。
院長呢?伊萬問。
調走了。少校回答,聲音裡有一絲伊萬無法解讀的情緒,去了一個...更需要他的地方。
走出醫院大門時,伊萬回頭看了一眼。在清晨的陽光下,卡爾洛夫卡精神病院看起來像一座普通的醫院,甚至有幾分寧靜祥和。隻有那些窗戶上的鐵條暗示著裡麵的真相。
回烏辛斯克的車在那邊。少校指了指停車場上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祝您好運,伊萬·斯捷潘諾維奇。
伊萬走向汽車,突然停下腳步:少校同誌。
什麼事?
您知道哪裡有子彈嗎?伊萬問,真正的子彈,不是畫在紙上的那種。
少校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搖了搖頭:連我也不知道,伊萬·斯捷潘諾維奇。也許...也許它們從來都不存在。
公共汽車駛過熟悉的白樺林,駛向烏辛斯克。伊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那些白色的樹乾掠過。他想起阿廖沙的詩,關於會飛的房子和能裝下整個宇宙的火柴盒。
當汽車駛入烏辛斯克時,伊萬簡直認不出這座城市了。街道被重新鋪設過,兩旁的建築粉刷一新,商店櫥窗裡擺滿了商品——真正的商品,不是畫在木板上的。人們穿著體麵的衣服,手裡拿著購物袋,臉上帶著微笑。廣場上新立起一座巨大的總統雕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伊萬在普希金街下車,走向他曾經的住所。17號地下室的門開著,裡麵傳出電視機的聲音。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門口,懷疑地看著他。
您找誰?
我...我以前住在這裡。伊萬說。
女人上下打量著他:您一定搞錯了。這裡一直是我家,住了十五年了。
伊萬站在街上,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走向附近的國營商店——那裡現在掛著的牌子。推門進去,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他眼花繚亂:貨架上擺滿了各種肥皂、電池、襪子,甚至還有進口巧克力和法國香水。顧客們推著購物車,悠閒地挑選商品,收銀員用電腦結賬。
需要幫忙嗎,先生?一個穿製服的店員走過來問。
伊萬搖搖頭,快步走出商店。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一家又一家商店——五金店、書店、花店、咖啡館...一切都那麼真實,那麼...正常。
黃昏時分,伊萬來到了市中心的廣場。那裡聚集著很多人,正在聽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演講。男人身後掛著巨大的橫幅:新時代,新希望,新羅刹國!
...我們成功克服了過去的困難,演講者慷慨激昂地說,現在,我們的商店裡什麼都有!人民過上了幸福生活!那些關於的謠言,都是境外敵對勢力的造謠抹黑!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伊萬站在外圍,看著那些興奮的笑臉,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比烏辛斯克任何冬天都要冷的寒冷。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伊萬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孩子們在嶄新的遊樂設施上玩耍,情侶們手牽手走過,老人們在路燈下下棋。一切都那麼完美,完美得...不真實。
一個老人在長椅另一端坐下,從兜裡掏出一包香煙,遞給伊萬一支。伊萬搖搖頭,老人便自己點上了。
剛放出來?老人吐出一口煙,突然問道。
伊萬警惕地看著他:什麼?
彆緊張。老人笑了笑,我認得那種眼神...卡爾洛夫卡出來的?
伊萬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我就知道。老人吸了口煙,他們開始都是這樣——把一切都變得。商店、街道、人們的臉...但你心裡明白,不是嗎?
伊萬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商店櫥窗:那些商品...
哦,那些都是真的。老人說,至少現在是。他們終於明白了,與其把說真話的人關起來,不如讓假話變成。他頓了頓,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麼嗎?最後連我們自己都會開始懷疑——也許我們真的是瘋了?也許短缺真的從未存在過?
伊萬想起地下室牆上那些刻字,想起阿廖沙的詩,想起德米特裡關於皇帝新衣的話。
連懷疑也沒有。他輕聲說。
老人點點頭:就是這樣。他們最終會連我們的懷疑也拿走。到那時,我們就真的自由了——從我們自己這裡。
老人站起身,掐滅煙頭:保重,同誌。記住——即使連沒有也沒有,沒有本身也是一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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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看著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廣場上的演講結束了,人群漸漸散去。清潔工開始打掃,把可能的傳單和痕跡都清理乾淨。伊萬抬頭看著天空——那裡掛著一輪滿月,完美得像是畫上去的。
他想起卡爾洛夫卡精神病院,想起那些,想起院長辦公室裡真正的茶葉,想起少校疲憊的眼神。然後他想起地下室牆上的最後一句話,那個他還沒來得及刻上去的句子。
伊萬站起來,走向廣場中央的新雕像。總統的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燦爛,舉起的手像是在向美好的未來致意。伊萬站在雕像基座前,深吸一口氣,然後開始大聲喊叫:
肥皂沒有!電池沒有!襪子也沒有!麵包沒有!茶葉沒有!煤油也沒有!冬天沒有!影子沒有!詞也沒有!連沒有也沒有!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但沒有人停下來。人們匆匆走過,眼睛直視前方,仿佛伊萬是透明的。一個警察走過來,禮貌但堅決地把他帶離廣場。
您喝醉了,同誌。警察說,回家吧。
我沒有家。伊萬說,連家也沒有。
警察同情地看著他:那就去該去的地方。
伊萬被帶到了一個收容所——乾淨、溫暖,有真正的床鋪和熱湯。工作人員很友善,給他換上了乾淨衣服,安排他第二天去職業介紹所。他們說他這樣的前病人可以得到特殊照顧,也許能分到一間公寓,甚至一份工作。
那天晚上,伊萬躺在收容所的床上,聽著其他流浪漢的鼾聲和夢話。窗外,烏辛斯克的新路燈發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潔的街道和繁榮的商店。一切都那麼完美,那麼...正常。
伊萬閉上眼睛,想起了白樺林,想起了卡爾洛夫卡,想起了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們。他知道,最終,他們也會把他變成的——給他一份工作,一間公寓,一張麵帶微笑的臉。他們會給他一切,除了...除了那個連沒有也沒有的東西。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伊萬悄悄起床,走出了收容所。他穿過寂靜的街道,走過那些燈火通明的商店櫥窗,走過那座微笑的雕像,走向城市邊緣的白樺林。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伊萬停下腳步。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一個完美的、正常的、什麼都不缺的日子。伊萬抬頭看著那些白色的樹乾,它們在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說:沒有,沒有,沒有...
伊萬笑了。他從口袋裡掏出在收容所找到的一小段鉛筆頭,在一張廢紙上寫下最後一句話,然後把紙折成一隻小船,放在地上。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時,伊萬·斯捷潘諾維奇最後一次大聲喊道:連喊叫也沒有!聲音尚未消散,他便像阿廖沙曾經做過的那樣,輕輕地、輕輕地飄了起來,飄向那個連沒有也沒有的地方。
一個小時後,清潔工在打掃廣場時發現了伊萬留下的紙船。上麵隻有一句話,用顫抖的字跡寫著:
獻給所有記得的人——連這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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