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被風砸向地麵,發出細碎的金屬聲。鎮公所門口的紅旗凍得筆直,旗麵上的鐮刀錘子結了一層冰殼,像被時間啃噬過的墓碑。伊萬·斯維特洛維奇踩著雪橇經過時,那旗子忽然“哢啦”一聲裂出一道縫,仿佛替他先開了口——向全鎮宣布:不合群的人來了。
鎮民們說他“孤僻”。
“孤僻”在羅刹國是一種比酗酒更壞的毛病。酗酒至少還能在雪夜給旁人遞個火,孤僻卻連火都不肯借。伊萬不加入集體農莊的夜班,不出席“反宗教”宣講,甚至不在五一節抬著斯大林像遊行。他的理由永遠隻有一句:“膝蓋疼。”可沒人見他瘸過。於是大家給他起了個綽號——“膝蓋不疼的瘸子”。
綽號像油汙,一旦沾上就很難洗掉。油汙滴進茶炊、滴進澡堂、滴進教堂改成的俱樂部,滴得全鎮都是。孩子們唱著改編的童謠:
伊萬瘸,伊萬怪,
夜裡抱個斷手怪,
不給糖,就咬你,
咬到骨頭變成海……
童謠的末尾那句“變成海”毫無邏輯,卻像撬棍一樣撬開大人的嘴:斷手?什麼斷手?於是孩子們把從父母那裡聽來的碎片拚成一幅完整的恐怖拚圖——
“鎮外廢棄礦井裡長出一隻會說話的斷手,誰要是敢在月圓之夜靠近,它就會爬進你的口袋,替你簽字畫押,把你的靈魂租給‘下麵的人’。”
“下麵的人”是誰,沒人說得清,也許是白軍殘部,也許是德國間諜,也許是1929年大饑荒裡餓死的富農。在斯托爾貝,隻要一句“也許”,就能讓恐懼活過整個冬天。
伊萬第一次看見那隻手,是在公曆十一月三十日,舊曆十月革命十二周年前夜。
那天他照常在森林裡轉悠,尋找可以換書的乾柴。羅刹國的書比麵包貴,區圖書館的負責人——一個滿臉凍瘡的小夥子——願意用一本二手《死魂靈》換三捆白樺木。伊萬想讀果戈裡,他需要知道“庸俗”究竟長幾顆牙,才能把它從自己的肋骨間拔掉。
傍晚,雪霧壓頂。他踩著滑雪板穿過一片枯死的雲杉,忽然聽見“咚”的一聲,像有人把凍硬的屍體扔進深井。伊萬循聲而去,看見一口被木板封死的礦井。木板裂了縫,縫裡透出暗紅色的光,像有人在裡麵點著一盞用血漿做燃料的燈。那光一閃一閃,閃到第三次時,一隻蒼白的手從縫裡探出來,手腕齊根而斷,卻不見血。手背上布滿細小的眼睛,眨得飛快,像一群驚慌的蒼蠅。
伊萬後退一步,雪橇板在冰麵上刮出刺耳的尖叫。那隻手似乎被這聲音嚇到,五指猛地攥緊,指甲縫裡擠出黑色粉末,粉末落在雪上,發出腐蝕的嘶響。緊接著,一個聲音直接鑽進伊萬的顱骨——不是俄語,不是任何人類語言,卻讓他聽懂了每一個字:
“孤獨者,帶我走。
你不必合群,
群會自己合你。”
話音落下,手背上的眼睛同時閉上,礦井裡的紅光熄滅。伊萬杵在原地,呼出的白氣在他麵前結成冰晶,像一排細小的牢籠。他忽然想起母親臨終的話:“萬尼亞,彆怕冷,冷是活人才能感到的東西。”
那天夜裡,伊萬把那隻手揣進大衣內袋。手很輕,像一截曬乾的蘆葦,卻在他胸口發出低沉的震動,仿佛一顆彆人的心臟替他跳。
第二天,整個斯托爾貝都知道“伊萬撿到了寶貝”。
消息是雜貨店老板娘彼得羅芙娜散播的。她清晨去井邊打水,看見伊萬從森林方向回來,大衣鼓出一截不自然的輪廓,像偷偷揣著一根麵包。彼得羅芙娜的想象力被饑餓年代訓練得比狗還靈,她立刻斷定:伊萬帶了“違禁品”。
“違禁品”在羅刹國可以是一條美國巧克力,也可以是一尊聖像,更可以是一隻會長出眼睛的斷手。彼得羅芙娜選擇最驚悚的版本——因為越驚悚,越能在集體澡堂裡換來最長的歎息與最高的水溫。
不到中午,鎮公所門前就聚起一堆人。阿爾喬姆·伊萬諾維奇——集體農莊主席,一個能把“集體”兩個字說得像兩枚鐵釘的人——站在台階上,用擴音器喊話:
“同誌們!有人私藏危險生物!
這是舊時代殘渣對蘇維埃聯盟的挑釁!
我們必須把那隻手奪過來,
交給區裡的科學家做實驗!”
人群裡爆發出零星的掌聲,更多的卻是交頭接耳:
“聽說那手能預言天氣。”
“聽說它知道地下哪裡有黃金。”
“聽說它會在夜裡替主人寫申請書,一寫就批,一批就發糧票!”
流言像雪球,滾過每一條結冰的巷子,滾到伊萬的小木屋前,變成一堵實實在在的“人牆”。
伊萬被敲門聲吵醒。他打開門,看見全鎮三分之一的成年人都擠在他家籬笆外,鼻尖凍得通紅,眼裡卻燃著綠色的火。阿爾喬姆站在最前排,手裡舉著一份蓋紅章的文件:
“斯維特洛維奇同誌!
經鎮革命委員會一致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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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須立即上交不明生物體!
否則以‘破壞集體安全’論處!”
伊萬沒說話。他側身讓開一條縫,人群蜂擁而入,像一群聞到血腥的北極狐。他們在屋裡翻箱倒櫃,掀床墊、撬地板、把《死魂靈》撕成雪片,卻連一根多餘的手指都沒找到。那隻手不見了——或者說,它自己走了。
阿爾喬姆不甘心。他命令伊萬當眾脫大衣,脫毛衣,脫到最後一件襯衫。寒風從破窗灌進來,在伊萬肋骨間彈奏。人群忽然安靜:伊萬瘦得像個稻草人,胸口卻印著一個新鮮的掌紋,青紫色的五指清晰可見,仿佛那隻手已經長進他的肉裡。
“這是什麼?”阿爾喬姆用鋼筆戳那掌紋。
“彆人的胎記。”伊萬答。
“誰的?”
“也許是我自己的,也許是你的。”
阿爾喬姆聽出弦外之音,臉色比雪還白。他揮手示意大家撤退,卻在門檻處回頭,扔下一句:
“你會後悔的,瘸子。
在斯托爾貝,不合群的人
連墓碑都是斜的。”
掌紋開始說話,是在三天後的夜裡。
伊萬躺在床上,聽見胸口傳來細小的咀嚼聲,像老鼠啃木頭。他點亮煤油燈,看見掌紋的指尖處鼓出五顆肉芽,肉芽迅速長成完整的指頭,接著是整個手掌——那隻手從他體內剝離,像蛻皮的蛇,卻不見血。手落地後,衝他揮了揮腕部,示意跟上,然後爬向門口,留下一串濕漉漉的印子,像蝸牛的黏液,卻散發樺樹汁的甜腥。
伊萬跟著手穿過森林,來到廢棄礦井。井口木板已被完全掀掉,紅光再次亮起,像一張饑餓的嘴。手爬到他腳背,輕輕一拍,礦井深處便升起一麵鏡子——不是玻璃,而是一整塊冰,鏡麵裡映出斯托爾貝的未來:
阿爾喬姆站在麥浪滾滾的田野上,胸前掛滿勳章;
彼得羅芙娜的雜貨店變成五層百貨大樓,她本人坐在金櫃台後數美元;
鎮公所門口豎起一座不鏽鋼雕像,雕的是一隻巨大的手,手腕處刻著“獻給偉大的集體”……
鏡中景象快速切換,最後停在伊萬本人:他依舊獨來獨往,卻背著一個巨大的口袋,口袋裡不斷掉出書籍、麵包、鑰匙、指南針——所有“不合群”的人需要的生存工具。鏡子外,那隻手用指尖在雪上寫字:
“看見了嗎?
他們合群,所以他們得到廣場。
你獨處,你得到整個森林。”
字跡出現的同時,冰鏡炸裂,碎片飛向夜空,變成一群白嘴鴉,消失在月亮裡。手重新爬回伊萬胸口,像回家一樣鑽進掌紋。伊萬低頭,發現掌紋顏色變淺,從青紫褪成淡粉,像一塊即將愈合的傷疤。
翌日,斯托爾貝發生三件怪事:
1.集體農莊的麥地突然大麵積倒伏,倒伏形狀呈完美的手掌印,五指指向鎮公所。
2.彼得羅芙娜的雜貨店在夜裡被撬,丟失的不是白糖或伏特加,而是整整一箱子“先進工作者”獎狀——她打算用背麵當包裝紙。
3.阿爾喬姆在廣播裡宣布:經與區領導“電話磋商”,決定授予伊萬·斯維特洛維奇“榮譽農業顧問”稱號,以表彰他“在改良土壤方麵的神秘貢獻”。
鎮民們再次湧向伊萬的小木屋。這一次,他們帶來蜂蜜、熏魚、自家織的厚襪子,甚至有一小罐真正的咖啡——是阿爾喬姆的小姨子從莫斯科寄來的,平時鎖在鐵皮箱裡,連香味都不肯讓彆人聞。人們擠在籬笆外,臉上堆著凍僵的笑,嘴裡喊著:
“伊萬·伊萬內奇!
出來喝杯茶吧!
我們錯了,孤僻是天賦!
請把您的天賦分享給集體!”
伊萬站在窗前,看著那些因寒冷而泛紫的臉。他想起果戈裡筆下的索巴凱維奇——那個把農奴當牲口賣的“正直”地主。如果索巴凱維奇活在斯托爾貝,一定會把這些臉做成標本,掛在客廳裡當“群像”。伊萬不想當索巴凱維奇,也不想當標本。他推開門,隻說一句:
“手不在我這裡,
它在你們自己口袋裡。”
人群麵麵相覷,紛紛去摸大衣口袋。摸到的隻有凍硬的麵包屑和過期的糧票,但每個人臉上都閃過一絲驚恐——他們似乎摸到彆的什麼,軟綿綿,會呼吸,像一根彆人的指頭。阿爾喬姆最先反應過來,他高舉雙手,大聲疾呼:
“同誌們!
這是唯心主義惡作劇!
我們必須用鐵的紀律
把那隻手重新關進科學的籠子!”
然而紀律敵不過恐懼。那天之後,鎮民們開始悄悄往伊萬家送東西:一罐自製鵝油、一本缺頁的《普希金詩集》、甚至有一塊印著沙皇雙頭鷹的銀盧布——是老太太們藏在聖像後麵、搜查隊沒搜走的“最後一口氣”。送東西的人不敢敲門,把物品放在門口就走,仿佛伊萬的小屋是一座無人敢久留的神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