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如同一隻凝固的眼眸,懸於天穹,將世間萬物染上一層詭異的殷紅。
關興盤坐於祖祠的斷壁殘垣之間,周遭的空氣仿佛凝結成了琉璃,沉重而脆弱。
他的識海內,那句冰冷而宏大的聲音如亙古不化的玄冰,反複衝擊著他的心神:“是否開啟終焉試煉?”
這不是來自外界的拷問,而是源於他靈魂深處烙印的“道源之紋”。
此紋,乃他立道之基,是他以武入道,凝聚萬民信仰的根源。
如今,這根源正在進行最嚴苛的自我檢驗。
它要驗證,關興所立的“武行道”,究竟是足以撐起蒼生的擎天之柱,還是一座建立在虛妄執念之上的空中樓閣。
他深知,此劫無可回避。
若通不過,道基將從內部腐朽崩塌,即便有億萬生靈的信仰加持,最終也隻會化為泡影,而他,也將神魂俱滅,連同他所守護的一切,煙消雲散。
青龍偃月刀靜靜橫於膝前,刀身上的寒光被血月映照,流淌著如血的波紋。
關興緩緩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刀身,那熟悉的觸感讓他翻湧的心神稍稍平複。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無半分猶疑,隻剩下決絕的平靜。
“來吧。”他低聲自語,聲音不大,卻在這死寂的天地間清晰可聞,“讓我看看……我到底怕什麼。”
話音落下的瞬間,天際那輪血月的光芒驟然熾盛了千百倍,黏稠如漿的紅光鋪天蓋地而來,吞噬了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影,所有的感知。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失聲。
極致的死寂之後,是風雪的呼嘯。
刺骨的寒風卷著鵝毛大雪,狠狠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疼。
關興發現自己正跪在雪地裡,周圍是麥城殘破的城牆,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絕望的味道。
眼前,一具冰冷的屍首覆蓋著薄雪,那熟悉的盔甲,那威嚴的麵容,正是他的父親,關羽。
一個年輕的自己,正跪在屍首旁,雙拳緊握,指甲深陷掌心,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與悲慟而劇烈顫抖。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他麵前,明黃的龍袍在風雪中格外刺眼。
是劉備。
這位名義上的叔父,漢中王,此刻臉上沒有半分帝王的威儀,隻有深可見骨的悲痛與燃燒的恨意。
他俯下身,按住年輕關興的肩膀,聲音嘶啞而沉重:“雲長之死,皆因孫權背信,東吳背盟!興兒,你父之仇,漢室之恨,爾等當以複仇為先,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年輕的自己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猛然抬頭,雙目赤紅,一字一頓地嘶吼,“兒臣請戰,誓滅東吳,為父報仇!”
那一刻的恨意,是真實的。
那一腔的怒火,足以焚儘江水。
然而,此刻的關興,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冷冷地注視著這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場景,心中卻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謬感。
複仇。忠義。
這兩個詞,像兩座大山,壓了他一輩子。
為了它們,他磨礪武藝,領兵作戰,將父親的榮耀視為自己的生命。
可現在,當他再次審視那團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時,卻清晰地看到了其中摻雜的雜質——那是一種對“忠義”二字不加審視的盲從,一種被他人悲痛與意誌所裹挾的狂熱。
“複仇……”關興喃喃自語,聲音被風雪吞沒,“一場伐吳之戰,數十萬生靈塗炭,無數家庭分崩離析,荊州、蜀中元氣大傷……這真的是父親想看到的嗎?這真的是‘義’之所在嗎?”
他的心中,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如毒草般滋生,瘋狂蔓延。
“若當時……若當時我能抬起頭,問一句‘陛下,江東百姓何辜?我蜀中將士的家人何辜?’,結局……會不會有一點點不同?”
這個問題一出口,整個冰天雪地的幻境開始劇烈地扭曲、震顫,仿佛一麵被打碎的鏡子。
風雪消散,麥城的悲歌化為無聲的泡影。
下一瞬,關興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狹小而擁擠的房間。
四周是陌生的陳設,一張堆滿書籍的桌子,一台閃爍著微光的、被他稱之為“屏幕”的方塊,空氣中混雜著泡麵和墨水的味道。
一個年輕人正趴在桌前,背影單薄,肩膀微微聳動。
他麵前的屏幕上,是關興無比熟悉的史書文字。
年輕人眼中含著淚,用一支細長的筆,在一本筆記上用力寫下一行字:“關羽不該死得如此窩囊,不該是權謀的犧牲品,他應該是真正的武聖!”
關興認得他。
林羽。
那個來自異世的靈魂,那個將自己從曆史的塵埃中喚醒,並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原來,連他的複活,都承載著這樣一個沉甸甸的“願望”。
畫麵再次流轉,快得讓人目不暇接。
他回到了自己的幼年,溫暖的燭光下,母親正抱著他,用溫柔而哀傷的語氣在他耳邊輕語:“興兒,你要記住,你父親的魂很重,因為有太多人……替他活著,盼他活著。你,也要替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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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兩個跨越千年的場景,在關興的識海中猛烈相撞,炸開一道貫穿混沌的驚雷。
他猛然醒悟。
從始至終,他的一生,看似是自己在走,實則每一步,都在回應著彆人的期待。
回應劉備“複仇”的期待,他成了伐吳的先鋒。
回應父親“義薄雲天”之名的期待,他將“忠義”二字刻入骨髓。
回應林羽“武聖不該窩囊”的期待,他背負起重塑武聖榮光的執念。
回應天下萬民“需要一位守護神”的期待,他凝聚信仰,立下這“武行道”。
忠、義、願、信……這些都是彆人賦予他的道路,是他人的意誌在他生命中的延續。
他像一個最完美的提線木偶,完美地扮演著“關羽之子”、“忠義的傳人”、“萬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