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帶走了林間的最後一絲夜露,卻帶不走樵夫掌心的灼熱。
那雙布鞋的底紋已非死物,那行“武聖不在廟,不在名,不在史,而在你抬手擋下那一刀時”的小字,像是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入了他的掌紋,隨即,那股灼痛感化作一股清涼的氣流,沿著血脈悄然流淌。
樵夫驚愕地攤開手掌,隻見一道微不可察的青金色紋路,如新生的掌紋,在他的生命線上蜿蜒成形。
他猛然抬頭,視線所及,整座麥城的青鱗樹林都在以一種詭異的節奏呼吸。
每一片青鱗葉都像被無形的匠人精心打磨過,迎著初升的朝陽,反射出利刃般的光芒。
風過林梢,那沙沙之聲不再是自然的樂章,而像是億萬柄刀鋒在互相摩擦,低沉而肅殺,彙成一句無聲的低語:出刀。
整座山林,都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座等待出鞘的刀塚。
而布鞋之中,關興留下的最後一縷屬於“人”的氣息,並未隨風消散於天地,反而如一滴濃墨沉入清水,悄無聲息地滲入腳下濕潤的泥土。
它沒有根,卻比任何根係都蔓延得更快,不入深淵,不衝九霄,隻在離地三尺的淺層土中,如蛛網般擴散開來。
那不再是凡人的腳步,而是大地本身,開始以一種全新的、屬於刀的脈動,緩緩蘇醒。
三日之後,千裡之外的江南水鄉,一位姓何的老鐵匠正對著半熄的爐火打盹。
猛然間,一股沛然大力將他從夢中推醒,爐膛內,死灰般的炭火竟無風自燃,噴吐出的火焰不再是尋常的橘紅,而是青金二色交織盤旋,宛如一條活過來的龍。
爐火的溫度驟然拔高,一塊剛剛捶打出雛形的鐵胚,竟在砧板上發瘋般地震顫起來,發出“嗡嗡”的悲鳴,仿佛在畏懼著什麼,又像是在迎接什麼。
老鐵匠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驚慌,隻有一種宿命般的疲憊。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滾燙的爐身,渾濁的眼中倒映著那詭異的火光,低聲呢喃:“又來了……”話音未落,爐中正熔煉的鐵水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攫住,違反常理地自行流動,在瞬間的高溫與冷卻中,凝成了一段扭曲的金屬。
那形狀,分明是半枚刀穗的殘繩,繩結的樣式,與他數十年前,在故鄉那座斷橋的欄杆上所見的,一模一樣。
那是他年少時,一位不知名的將軍隨手所係,用以標記歸途。
他怔然地看著這塊天成的“殘骸”,良久,終是長歎一聲,將這不祥之物小心翼翼地嵌入一柄新鑄長刀的刀柄末端,懸掛於鐵匠鋪的攤前。
當夜,風雨驟至,江南的天空被撕開一道慘白的口子。
一道閃電如天神之矛,精準地劈落下來,卻奇跡般地繞開了小小的爐台,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那柄新刀。
刹那間,刀柄上那半枚金屬殘穗被映照於天幕之上,竟投射出一幅由無數光點組成的星圖,流轉七息,方才隱沒於黑暗。
百裡之外,一名正在田間休憩的農夫,無意識地仰頭望見了那遙遠天際一閃即逝的異象,心中像是被什麼東西豁然點亮。
他從未學過任何武藝,此刻卻鬼使神差地握緊了手中的鋤頭,沉腰立馬,手臂劃出一道質樸而玄奧的軌跡——正是失傳已久的刀法“無回式”的起手。
他的身體,比他的意識更早地記起了某種東西。
又是兩日,北境雪原,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毫無征兆地爆發。
邊軍猝不及防,被打得節節敗退,一座座村莊被鐵蹄踏破,烽煙四起。
一座已被叛軍包圍的村落裡,一位年輕的母親將幼子死死護在身後,退無可退。
絕望之中,她順手抓起灶台中尚有餘溫的鐵火鉗,顫抖著指向衝殺而來的騎兵。
她不懂武功,隻是一個母親本能的最後掙紮。
然而,就在她舉起火鉗的瞬間,鉗尖之上,一點微弱的青金光芒一閃而逝。
就是這一閃,仿佛一聲號令,引動了深埋於地下的無數“刀種”的共鳴。
方圓數十丈內,所有金屬製品——農具、門環、廢棄的馬掌、甚至是瓦礫下的銅錢——都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
下一刻,令人永世難忘的景象發生了。
雪地之下,那些被遺忘了數百年的舊戰場遺物,斷矛、殘刃、鏽蝕的箭頭,紛紛破開積雪,呼嘯而出,懸浮於半空之中。
它們自行排列組合,形成一座疏漏卻殺氣凜然的殘缺刀陣,如一群蘇醒的幽魂,森然指向驚愕的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