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無形的抽離之力甫一抵達巔峰,大地深處便傳來一連串沉悶如巨人心跳停止的崩裂聲。
鎮守神州各處的九十九口心鏡井,在同一瞬間齊齊見底。
井水並非蒸發,而是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抽回了地脈,隻留下乾涸龜裂的井底,散發著古老岩石被灼燒後的焦味。
關興駐足於最近的一口井旁,心頭那份與地脈相連的感應驟然中斷,讓他一陣踉蹌。
他曾以為,這九十九口井是忠魂道最後的根基,是他力量的源泉。
然而,預想中天崩地裂的絕望並未降臨。
就在井底最後一絲水汽消散的刹那,奇異的生機自死寂中爆發。
九十九處井底,同時破土鑽出了嫩芽。
那嫩芽通體青金,仿佛是熔化的星辰與翡翠的凝合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轉瞬之間便纏繞著井壁攀援而上,化作九十九株蒼勁的青金藤。
藤蔓之上,葉片舒展,每一片葉脈都流淌著微光。
更奇特的是,每一株青金藤的頂端,都凝結出了一枚晶瑩剔?透的露珠。
露珠不過拇指大小,卻仿佛蘊藏著一個完整的世界。
關興屏息凝神,湊近其中一滴。
露珠之內,沒有文字,而是一段無聲的影像。
他看到一個身著唐時官服的瘦弱小吏,麵對上司的威逼,顫抖著雙手,卻一次又一次將那份篡改過的獄詞推開,最終被拖拽出去,背影決絕。
露珠光芒一閃,影像變換。
宋時,一位白衣書生立於熊熊火堆前,將自己嘔心瀝血寫就的詩稿一卷卷投入烈焰,隻為不讓自己的文字被權臣利用,玷汙風骨。
火光映照下,他的臉上沒有痛苦,唯有解脫。
關興被一股巨力攫住,心神不由自主地飄向另一株藤蔓上的露珠。
明時邊關,號角嗚咽,一個普通的軍戶披上了本不屬於他的殘破鎧甲,代替被誣陷的主將,在萬軍之前引頸受戮,用自己的命,換主將一條生路,換邊關一線生機。
清時江畔,一位白發蒼蒼的婦人,懷抱著一塊刻著家族忠烈事跡的石碑,在朝廷鷹犬的追捕聲中,縱身躍入滾滾東流的江水,碑沉人亡,卻將那份不屈永遠刻進了大江的記憶裡。
一幕幕,一樁樁,皆是史書上不會記載的姓名,皆是塵埃裡最微不足道的凡人。
他們沒有青龍偃月刀,沒有赤兔馬,甚至沒有一句豪言壯語。
他們隻是在某個必須做出選擇的瞬間,挺起了自己的脊梁。
關興豁然開朗。
他看著自己掌心那曾以為能燃儘天地的青金之光,此刻卻覺得它如此渺小。
他明白了,青金之光從來不是需要某個人去點燃的火炬。
它一直都在,就藏在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普通人最樸素的堅守與道義之中。
人心,自有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這股源自民間的磅礴偉力,朝廷也感受到了。
不是通過術法,而是通過一種更直接的恐懼。
那是一種對失控的恐懼。
皇帝的最後一道旨意,也是最瘋狂的一道,傳遍天下:銷毀天下所有帶“關”字的器物,無論是牌匾、書籍還是銅鐵鑄件,務求將這個字從世間徹底抹去。
一時間,風聲鶴唳。
鐵匠鋪的爐火燒得比往常更旺,工匠們臉上卻毫無往日的熱情,隻剩麻木與惶恐。
京城最大的一家官辦鑄造廠內,一口為新廟準備的銅鐘已經鑄造過半,鐘體上還沒有刻字。
按照命令,這口鐘也必須回爐重熔。
就在工匠們撬動模具,準備將其推入熔爐的瞬間,那口巨大的銅鐘毫無征征兆地猛然炸裂。
“轟!”
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工坊簌簌發抖。
上萬斤滾燙的銅汁如金龍狂舞,四散飛濺。
工匠們鬼哭狼嚎地躲避,卻無一人受傷。
待煙塵散去,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呆立當場。
正對熔爐的一麵牆壁上,被飛濺的銅汁烙出了一個巨大而完整的字——“關”。
那字跡遒勁有力,宛如刀劈斧鑿,灼紅的銅液尚未完全冷卻,正像鮮血一樣,在牆壁上緩緩流淌,散發著炙熱的威嚴。
詭異的事情接二連三。
凡有工匠奉命銷毀關公像,不是錘頭莫名斷裂,就是鑿子卷刃崩口。
若是投入火爐,火候必定失控,要麼燒不化,要麼就將整座爐子燒塌。
最後,有人想出個“折中”的法子,將神像熔掉,鑄成彆的器物。
可無論他們鑄成刀劍、農具還是鐵鍋,成品之上,總會多出一道無論如何打磨都無法消除的紋路——那是一道優美而淩厲的弧光,像極了青龍偃月刀劃破長空時留下的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