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無形，卻有萬鈞之重。
少年守護者明白，那並非消散，而是彌漫，滲入了講理坡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縷炊煙。
他的日子一如往昔，天未亮便起身，抱來新柴，熟練地續上灶膛裡徹夜未熄的火種。
飯熟之後，第一勺冒著熱氣的米飯，總會被恭敬地盛入那隻小陶碗，安放在灶台邊那張磨得光滑的矮凳上。
整個過程，安靜得像一場延續了千百年的祭祀。
春分那夜，他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裡，他站在一片無垠的曠野上，腳下是鬆軟而溫熱的土地。
前方不遠處，一個高大的背影正踽踽獨行，肩上扛著一副沉重的犁具。
那人步履蹣跚，仿佛每一步都要用儘全身力氣，卻又無比堅定，在身後的大地上留下一行筆直的轍印。
少年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想要追上去，看清他的臉，問他要去向何方。
可就在他抬腳的瞬間，一聲極輕的呼喚自身後傳來，那聲音空靈而溫和，將他牢牢定在原地。
他猛然回頭——熟悉的灶屋裡，矮凳上的那碗冷飯，正緩緩升起一縷極細的青煙，煙氣嫋嫋，宛如人的呼吸，帶著剛剛被品嘗過的餘溫。
少年驟然驚醒，窗外月色如水，灶膛裡的火光在黑暗中溫順地跳動。
他沒有言語，隻是默默起身，從柴堆裡又抽出一把最乾燥的鬆枝，輕輕地送入了火口。
火焰舔舐著新的薪柴，發出一陣細微的劈啪聲，像一句無聲的應答。
夏日來得酷烈，驕陽似火，整整三個月未落一滴雨。
鄰郡早已是赤地千裡，禾苗枯死，土地龜裂如網。
唯獨以講理坡為中心的七個村落，田裡的莊稼竟還透著一抹頑固的青翠，雖不如豐年時那般油亮，卻也頑強地抽穗、灌漿。
這等異象，很快便傳了出去。
一群自稱來自龍虎山的道士聞訊而來，他們在講理坡外最高的山頭上設下七星壇，日夜作法，意圖為這方圓百裡“求來天恩”。
然而七日過去，依舊是萬裡無雲。
道士們臉上掛不住了，他們下山來，看到村民們頂著烈日，仍在田間勞作，挑水、除草，仿佛對天上的炎熱與道士們的祈求都視若無睹。
為首的道長終於按捺不住，攔住一個村民，怒斥道：“爾等愚夫，天降大旱乃是警示，為何不知敬畏，不隨我等一同祈求天道？”
村民們隻是憨厚地笑笑，沒人與他們爭辯。
少年守護者恰好從田埂經過，聽見了這話，他停下腳步，對著那群臉色鐵青的道士，平靜地開口：“我們信的，是地。”
一句話，說得道士們啞口無言。
當晚，那為首的道長心有不甘，悄悄潛行至灶屋附近，想看看這講理坡究竟有何古怪。
月光下，他看見少年正獨自坐在灶前，鍋裡煮著一大鍋稠粥，準備分給村裡缺糧的人家。
火光勾勒出他過分年輕卻沉靜如水的側臉，那份專注，那種對火焰和食物的虔誠，不像是在做飯，更像是在完成一種神聖的儀式。
道長看得有些癡了，恍惚間，眼前少年的麵容竟與自己記憶深處，幼時父親在田間地頭，用粗糙大手為他捧上一碗水的模樣，緩緩重合。
一股莫名的震動從他心底湧起，瞬間擊潰了他所有的驕傲與疑慮。
第二日天明，道長一言不發，親手拆了祭壇，將那些畫滿繁複符文的黃紙儘數焚燒。
弟子們不解，圍上來詢問。
他望著講理坡的方向，長長一歎：“真正的神，不在天上，而在那些低頭做事的人眼裡。我們走吧，這裡不需要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