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再言語,隻是默默轉身,走回那間簡陋卻乾淨的灶屋。
自那夜之後,他心中的千百個疑問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抹去,留下的唯有一片澄澈的篤定。
他不再去想關羽是否真的在此,也不再探究那聲音的來處。
他隻知道,每日天未亮時,灶膛裡的第一把火必須由他點燃,鍋裡的米飯熟了,第一勺要盛在灶台旁那隻矮凳前。
這套動作已融入他的骨血,如呼吸吐納般自然而然。
穀雨那天,晨霧濃得化不開,濕氣仿佛能擰出水來。
少年如常來到灶前,卻見昨日留給矮凳的那碗冷飯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
霧氣籠罩下,這些水珠竟緩緩滾動,彼此相連,在微黃的米飯表麵勾勒出一條條濕潤的痕跡。
痕跡交錯,最終竟彙成一個清晰的字形——那是一個殘缺的“仁”字,隻有左半邊的人字旁,右邊的“二”卻空在那裡,仿佛在等待什麼來將其填滿。
少年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絲毫驚奇。
他伸手將新米淘淨,倒入鍋中,摻上清冽的井水,而後才對著那半個字輕聲說道:“您說過,慢火才能熬出百年人心。不急,咱們一餐一餐地燒,總有填滿的時候。”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剛剛引燃的灶火猛地向上一躥,發出輕微的“劈啪”聲,火苗穩定而明亮,似是無聲的回應。
夏汛的日子說來就來,連綿的陰雨讓村外的河水肉眼可見地漲了起來。
上遊的堤壩是前朝的老東西,年久失修,風雨飄搖。
縣令下了征丁的文書,卻因府庫空虛,拿不出糧餉,勞役的事便一拖再拖。
講理坡的村民們等不及了。
村裡的老人敲響了祠堂的老鐘,各家各戶的壯丁扛著鋤頭鐵鍬就聚了過來,不要工錢,自帶乾糧,自發前去修堤。
少年第一個脫下鞋履,卷起褲腿,跳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打樁。
他身形尚顯單薄,卻學著大人的樣子,將沉重的石筐扛在肩上,一步一滑地踩在沒過膝蓋的淤泥裡。
有人心疼他,勸他上岸去幫著遞些工具就好,不必親自下水。
他隻是搖搖頭,抹了把臉上的泥水,聲音在風雨中有些模糊:“阿耕以前說過,守心這回事,不是站在岸上看的人能教會的,是走在水裡的人一步步帶出來的。”
當天夜裡,暴雨傾盆而下,河水愈發湍急,眾人心中焦急,誰也不肯停下歇息,都在拚了命地搶工。
就在這時,村子的方向,十七戶人家的窗戶裡,竟不約而同地亮起了燈火。
不是一盞兩盞,而是家家戶戶的灶火都燒得通明。
那十七道溫暖的火光穿透雨幕,映照在渾濁的河岸上。
奇景發生了,隻見泥水翻湧的堤壩上,竟浮現出無數淡淡的虛影。
那些身影看不清麵容,卻能從姿態中辨認出,他們都是講理坡往昔那些最肯吃虧、最守承諾的先人模樣。
他們無聲無息,默默地站在少年和村民們的身旁,與他們並肩而立,共撐重擔。
那些虛影踏過的地方,原本鬆軟的淤泥竟變得異常堅實。
天亮時分,風停雨歇,堤壩終於在最後一筐土石落下後成功合龍。
而那些虛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唯有他們站立過的地方,泥土被踩得堅如鐵石。
講理坡“無像祠堂”的名聲,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竟傳到了北方一個聲名顯赫的大族耳中。
那家族正逢多事之秋,便派了使者,帶著重金和上好的綢緞,前來求取一幅“關帝真容”的畫像,想請回去鎮宅辟邪。
使者態度恭敬,言辭懇切,稱願以千金換一幅“顯聖圖”。
少年聽罷,沒有去拿紙筆,而是轉身從灶上取下一隻最尋常的粗陶碗,在院中的水缸裡舀了滿滿一碗清水,穩穩地放在祠堂的舊案桌上。
他對使者說:“您要找的東西,就在這裡麵。您若是能看見,它便在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