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這一切,阿耕沒有阻攔,也沒有接受那份重金。
他隻是客氣地對匠頭說:“先生遠道而來,辛苦了。蓋廟之事不急,還請與我等村民同吃三日飯,如何?”
匠頭雖心有不屑,但也不好駁了主人的麵子,便應承下來。
第一日,吃的是粗糧野菜,他嫌棄粗陋,食不下咽。
第二日,他看著村民們將省下的口糧分給老弱,言談間皆是農桑稼穡,毫無敬神之語,心中愈發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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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了第三日清晨,當他再次來到灶前,看到村民們將第一碗剛出鍋的米粥恭敬地放在灶台上,然後才開始分食時,他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迷信的愚民,而是一群在用最樸素的方式守護著某種信念的人。
那灶台上的不是一碗粥,而是一份傳承,一種契約。
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那一張張被風霜刻滿皺紋的臉,那種平靜、堅韌、自足的神情,竟比他圖紙上任何威嚴的神明法相都更具力量。
他呆立良久,隨即轉身回到自己的住處,拿出那份他引以為傲的圖紙,在灶火中付之一炬。
而後,他走到大灶前,雙膝跪地,對著阿耕和所有村民,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我雕過千尊神像,今日才算見到真容——你們每個人,都是關老爺。”
匠頭沒有建廟,帶著人馬悄然離去。
回到家鄉後,他在自家庭院中立起一塊無字素碑,隻在碑座上深深地刻下兩個字:“守心”。
此事傳開,竟在十年間,於各地興起一股“無像祠堂”的風潮。
百姓供奉的不再是泥塑金身的神像,而是祖輩用過的鋤頭、飯碗、蓑衣,那些真正庇護過他們,讓他們得以生息繁衍的東西。
春去秋來,阿耕的背一年比一年佝僂,曾經能扶犁耕遍全村土地的臂膀,如今已是老邁體衰。
村裡最勤懇的一個少女,從他手中接過了灶屋的鑰匙,開始主持每日的灶務。
某個夏夜,暴雨傾盆,河水暴漲,上遊的堤壩傳來告急的消息。
全村老少,無論男女,都扛著沙袋衝進了風雨。
少女也跟著眾人,在泥濘中奔波了一夜。
臨近天明,她疲憊到了極點,靠著一堵殘牆稍作歇息,眼皮沉重得幾乎要睜不開。
恍惚間,她看到村口灶屋的方向,竟升起一縷極淡的青煙。
煙氣在暴雨中凝而不散,煙中仿佛有一個高大的人影緩步走來。
那人影走到她麵前,蹲下身,為她鬆開的草鞋,係上了一個緊實的繩結。
她想看清那人的臉,卻怎麼也看不清。
她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仍在牆角,暴雨依舊。
她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渾身一顫——她那被泥水浸透的草鞋鞋帶,確確實實被人重新綁好了,而且打的是一種極為古舊的結法,正是阿耕伯年輕時教給村裡孩子們的“忠字扣”。
她望向灶屋的方向,那裡空無一物。
第二日,雨過天晴,潰口在最後關頭被成功合攏。
從那天起,少女每日天不亮便第一個起身,為灶台添柴擺飯,每一個動作都虔誠得如同最隆重的祭禮。
又是許多年過去,講理坡迎來了一個霜凍徹骨的清晨。
已是耄耋之年的阿耕拄著拐杖,像往常一樣巡視著沉睡的田地。
當他走到村口時,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那架巨大的石磨,竟自行緩緩轉動了一圈,隨即便紋絲不動地停下了。
他心中一動,蹣跚著走上前。
隻見石磨凹陷的磨槽內,厚厚的積霜竟融化開來,彙成一汪清水。
水流在磨盤上蜿蜒流淌,在徹底滲入石縫前,清晰地勾勒出四個古樸的篆字:“義不負托”。
阿耕緩緩抬起頭,仰望蒼白的天空。
厚重的雲層在這一刻無聲地裂開一道縫隙,一束金色的陽光精準地投射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座曆經風雨的灶屋煙囪之上。
片刻之後,一道極細、極淡的青煙,從煙囪內嫋嫋飄出。
這是數十年來,這座煙囪第一次真正飄出煙火。
那青煙筆直升騰,在高空中緩緩舒展、變形,竟勾勒出一個模糊而又清晰的人形輪廓——那人一手持刀,一手扶犁,身側仿佛牽著一匹駿馬,背上還負著一件蓑衣。
輪廓隻存在了短短一瞬,便如墨入水,悄然散去,了無痕跡。
阿耕久久地凝望著那片空無一物的天空,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舒展開來。
他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輕聲說道:“您走好。”
他轉過身,迎著初升的朝陽,一步一步向村裡走去。
眼角有淚滑落,嘴角卻含著一絲釋然的微笑。
從此,這片土地,就隻剩下他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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