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深秋,豫西古道。書生林慕白背著半舊書篋,衣衫單薄,正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冷雨澆得狼狽不堪。暮色四合,四野荒涼,唯見前方山坳裡,一座古寺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寺牆斑駁,門額上“蘭若”二字已模糊難辨,瓦楞間荒草叢生,簷角風鐸殘破,在風中發出幾聲嘶啞的嗚咽,如同垂死之人的歎息。林生彆無選擇,隻得深一腳淺一腳奔入那破敗的山門。
寺內空曠死寂,大雄寶殿蛛網垂結,正中佛祖金身剝落大半,露出灰暗泥胎,低垂的眼瞼似含無儘悲憫。雨水順著屋頂巨大的破洞嘩嘩注入,殿內積了數處渾濁的水窪,倒映著殘破的梁柱和慘淡的天光。寒氣刺骨,林生尋了處尚能避雨的偏殿角落,拂去石台上的厚塵,倚著冰冷牆壁坐下,取出硬如石塊的乾糧,就著雨水艱難下咽。疲乏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裹緊濕透的衣衫,蜷縮在黑暗裡,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的啜泣聲,如同寒夜裡遊絲的嗚咽,幽幽地飄入林生耳中。那聲音斷斷續續,時近時遠,仿佛就在窗外,又似來自地底深處,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苦與絕望,直鑽進人的骨髓縫裡。林生猛地驚醒,心臟狂跳,側耳細聽,確非風雨之聲!
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邊。窗紙早已朽爛,隻餘空洞。借著雲層縫隙間漏下的慘淡月光,林生驚見窗外荒草叢生的庭院中,點點幽綠的磷火,如同鬼魅的眼睛,貼著潮濕的地麵無聲流淌、聚散。就在這詭異的光影裡,一個素白的身影,正背對著他,跪伏在冰冷的泥水中,雙肩劇烈地聳動,那令人心碎的啜泣,正是從她口中發出。
林生正自驚疑,那女子似有所覺,哭聲驟停。她緩緩地、僵硬地轉過身來。
月光恰好穿透雲層,照亮了她的麵容。雲鬢散亂,幾縷濕透的青絲貼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她的眼睛極大,卻空洞無神,如同兩口枯竭的深井,盛滿了無邊無際的哀傷與麻木。更讓林生頭皮發麻的是,她竟赤著一雙雪白的纖足,就那麼直接踩在冰冷泥濘的地麵,甚至踏過那些幽幽燃燒的磷火!青綠色的火苗在她足下明滅,她卻渾然不覺,仿佛那隻是尋常的露水。
“公子……”女子開口,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寒意,如同碎冰摩擦,“夜深露重,何故窺視?”
林生喉頭發緊,強作鎮定,隔著破窗拱手:“小生林慕白,雨夜迷途,借宿寶刹。聞姑娘悲聲,於心不忍,故……故有此問。姑娘何以至此?”
女子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讓人心酸。她抬起一隻沾滿泥汙的手,指向庭院深處那株巨大得遮天蔽日的古柳。那柳樹虯枝盤結,樹皮黝黑皸裂如鱗甲,無數垂落的枝條在夜風中狂舞,如同萬千扭曲的手臂。
“妾名素練,”女子聲音幽幽,如同自九幽之下傳來,“乃是……乃是那柳精‘青媼’座下……一縷不得超生的孤魂。”她眼中驟然湧起巨大的恐懼,身體微微顫抖,“那老妖婆……她……她逼我今夜……來取公子性命!吸你生魂,供她修煉!”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近嗚咽,充滿了不甘與絕望。
“什麼?!”林生如遭雷擊,踉蹌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上。
素練看著他驚駭欲絕的模樣,眼中悲色更濃。她猛地咬住下唇,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物,用力擲進破窗之內,正落在林生腳邊!
“叮當”一聲脆響,在死寂的殿中格外刺耳。
林生低頭一看,竟是一隻沉甸甸、黃澄澄的赤金鐲子!鐲身鏨刻著精巧的纏枝蓮紋,在昏暗中兀自閃著溫潤的光澤,與這陰森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
“此物……或可暫保公子一時……”素練的聲音急促而虛弱,“妾身……身不由己,公子速……速尋生路!”言畢,她最後深深地、絕望地望了林生一眼,身影倏地向後飄退,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拉扯,瞬間沒入古柳後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唯有那淒楚的啜泣餘音,仿佛還纏繞在冰冷的空氣裡。
林生驚魂未定,冷汗涔涔。他顫抖著拾起那隻金鐲,入手沉甸,冰涼刺骨。這突如其來的示警,這神秘的金鐲,還有那自稱“素練”的女鬼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悲苦,如同無數冰冷的藤蔓,將他緊緊纏繞。這一夜,他緊握金鐲,背靠冰冷的牆壁,聽著窗外愈發淒厲的風聲和古柳枝條抽打瓦片的劈啪聲,睜眼到天明。
次日黃昏,陰雲更沉,暮色如墨。林生心知此地絕非久留,卻苦於荒山野嶺無處可去,隻得強打精神,尋了些殘破的木板,勉強堵住偏殿幾處透風漏雨的大洞,又撿了些半濕的朽木,在殿角生起一堆微弱的火。火光照亮他蒼白憔悴的臉,也映著手中那隻冰冷的金鐲,更添幾分詭異。
入夜,風聲更緊,如同萬千鬼魂在寺外哭嚎。那株古柳巨大的黑影,在狂風中瘋狂搖曳,投在殘破窗欞上的影子,如同無數張牙舞爪的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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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殿門被一股陰風猛地吹開!刺骨的寒意瞬間湧入,將微弱的火堆撲得隻剩幾點火星明滅。
素練的身影,如同被風吹來的一片白紙,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她的臉色比昨夜更加慘白,白得幾乎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原本空洞的眼中,此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惶與急迫,嘴唇更是毫無血色,微微顫抖。
“公子!你……你怎麼還在此處?!”她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調,尖銳刺耳,“昨夜擲鐲……已是……已是觸怒青媼!她……她已知曉我示警於你!此刻……此刻她已親至!公子……公子快走啊!”她幾乎是撲到林生麵前,冰涼的氣息噴在他臉上。
話音未落!
“轟——哢啦啦——!”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座偏殿都在劇烈搖晃!塵土簌簌落下!林生駭然抬頭,隻見那堵被他用木板勉強加固、正對著古柳方向的牆壁,竟被無數條粗大如蟒、黝黑濕滑的柳條硬生生撕裂、捅穿!腐朽的木板如同紙片般四散飛濺!那些柳條表麵布滿粘膩的青苔和詭異的凸起,如同活物的血管般搏動,尖端銳利如矛,帶著刺鼻的腥腐之氣,如同無數條來自地獄的觸手,狂亂地伸入殿內,瘋狂地舞動、抽打、搜尋!殿內器物被掃得粉碎!
“桀桀桀……好個吃裡扒外的小賤婢!”一個蒼老、尖銳、如同夜梟啼哭般的獰笑聲,穿透狂風,從柳樹方向滾滾而來,帶著令人靈魂顫栗的惡毒與貪婪,“還有那不知死活的書呆子!乖乖獻上生魂,姥姥我或可賞你們一個痛快!”
隨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一張巨大、扭曲、完全由糾結的柳條和枯葉組成的鬼臉,在殿外破口處顯現!那臉孔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睛,大如銅鈴,閃爍著慘綠幽光,死死鎖定了殿內驚駭欲絕的兩人!正是柳精青媼!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無數索命的柳條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直撲林生和素練!
千鈞一發!素練眼中所有的恐懼瞬間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取代!她猛地抓住林生的手臂,那力道大得驚人,冰冷刺骨!
“走這邊!”她尖嘯一聲,拖著林生,並非衝向殿門那裡已被更多蠕動的柳條封死),而是撲向大殿角落那尊布滿蛛網灰塵的殘破佛龕!那佛龕不過半人高,木胎泥塑的佛像早已坍塌,隻剩一個空殼。
“進去!”素練用儘全身力氣,將林生狠狠推向那狹窄的佛龕!
林生身不由己,踉蹌著撞入佛龕之中。龕內空間狹小,塵土嗆鼻,他下意識地伸手撐住龕壁內側,想要穩住身形。就在他手掌觸及龕底冰冷粗糙的木板時,指尖卻猛地觸碰到幾道深深的刻痕!
借著殿外柳條攪動、綠光幽閃的瞬間光亮,林生赫然看清那龕底木板上,竟用利器深深鐫刻著四個模糊卻依舊可辨的隸書大字——
素練之柩!
這四個字如同四道閃電,狠狠劈入林生的腦海!原來這佛龕……竟是她的埋骨之所!她夜夜徘徊於此,並非偶然!
“呃啊——!”
就在林生心神劇震的刹那,一聲淒厲到無法形容的慘嚎自身後響起!那聲音飽含著肉體被撕裂、靈魂被洞穿的極致痛苦,瞬間刺穿了狂風的呼嘯與青媼的獰笑!
林生猛地回頭!
隻見一條最為粗壯、尖端銳利如刀的烏黑柳條,如同毒龍出洞,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竟自佛龕斜上方狠狠貫下!它精準無比地、殘忍地貫穿了擋在佛龕口的素練那單薄的胸膛!從前胸刺入,後背透出!粘稠、散發著腥臭的黑色汁液,順著柳條汩汩湧出!
素練的身體被這巨大的力量釘得懸在半空,劇烈地痙攣著。她艱難地轉過頭,望向龕中目瞪口呆、肝膽俱裂的林生。那張慘白透明的臉上,痛苦扭曲到了極致,嘴角不斷湧出黑色的血沫。然而,她的眼神卻異常複雜——有被背叛的痛楚青媼竟如此狠毒),有焚心刻骨的怨恨,有對生的無儘眷戀……而在那最深最深處,竟奇異般地浮現出一絲……近乎解脫的釋然?仿佛這穿胸一刺,斬斷了百年的枷鎖。
她的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湧出更多的黑血。唯有那雙漸漸失去神采的眸子,死死地、深深地望著林生,仿佛要將他的身影烙印進即將消散的魂魄之中。
“小賤人!魂飛魄散吧!”青媼的狂笑震耳欲聾!那貫穿素練的柳條猛地一絞!一股狂暴陰戾的力量轟然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