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細密如針,悄無聲息地織就了一張濕冷的網,將天地籠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裡。泥濘的小徑蜿蜒在江南水網深處,陳雲棲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肩頭那隻褪了色的青布書箱愈發沉重,如同壓著他落第的恥辱與無邊的茫然。榜上無名,親友的冷眼猶在耳畔,他索性避開了熟悉的歸途,像隻受傷的孤雁,一頭紮進這煙水迷蒙的陌生之地,隻想尋個無人識得的角落,將這份難堪與失落,連同濕透的棉袍一起,在寂靜中慢慢晾乾。
暮色四合,四野荒寂,唯有雨打殘荷的單調聲響。遠遠地,一座宅院的輪廓在迷蒙雨霧中顯現。牆垣傾頹,大半隱沒在瘋長的荒草與虯結的古樹之後,黑黢黢的,像一頭蟄伏在暗影裡的疲憊巨獸。走近些,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不堪,銅獸門環鏽跡斑斑,一直孤零零地懸著。門楣上懸著的匾額斜斜掛著,風雨侵蝕下,“憩雲山莊”四個描金大字隻剩模糊的骨架。
這便是父親生前偶然提起的、陳家遠房一支敗落後遺下的荒園了。陳雲棲深吸了一口潮濕微涼的空氣,混雜著草木腐爛與泥土腥氣的味道直衝肺腑。他放下書箱,用力推開那扇沉重沉沉的木門。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寂靜的雨夜中格外瘮人。
門內景象更是破敗得令人心驚。偌大的庭院,荒草長得齊腰深,在雨中濕漉漉地倒伏著。假山石傾頹,池沼早已乾涸,露出龜裂的烏黑淤泥。抄手遊廊的廊柱油漆剝落,幾處頂棚塌陷。唯有園子深處,影影綽綽地矗立著一座兩層的小樓,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墓碑。
陳雲棲踩著濕滑的青苔和亂石,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荒蕪的前院,尋到小樓底層一間窗欞尚算完整的廂房。推門進去,一股濃重的黴味混合著塵埃氣息撲麵而來。屋內空空蕩蕩,隻餘幾張缺腿斷腳的桌椅歪斜地堆在角落,牆角掛滿了蛛網。他放下書箱,摸索著尋了些廊下尚未濕透的枯枝敗葉,又從行囊中找出火石火鐮,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屋子中央點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驅散了些許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他蒼白而疲憊的臉。
火堆劈啪作響,窗外雨聲淅瀝。腹中空空,白日裡強撐的鎮定與體麵,此刻被這無邊的荒寂與失落徹底瓦解。他閉上眼,酸楚與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心堤。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一陣極其細微、如同玉珠滾落冰盤的清脆聲響,輕輕拂過耳際。不是雨聲,更非風聲。
“嗒…嗒…嗒…”
聲音空靈,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像是某種器物被精心敲擊。陳雲棲猛地睜開眼,篝火的光芒已微弱下去,屋內光線昏暗。
聲音來自窗外,很近。
他悄悄起身,躡足走到那扇糊著破舊高麗紙的紙摘窗邊,小心翼翼地推開一道縫隙,向外望去。
外麵雨絲依舊細密,庭院浸在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裡。然而,就在小樓西側不遠處,那片荒草稍顯稀疏、幾株巨大古樹盤踞的角落,竟有微光浮動!
那光極其柔和,並非燭火,倒像是無數細小的螢火蟲聚攏在一起,散發出朦朧的、近乎月華般的清輝。光暈的中心,隱約可見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
是個少女。
她穿著一身素白得近乎透明的紗裙,裙裾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飄拂。烏黑如瀑的長發鬆鬆挽起,隻斜斜簪著一朵小小的、粉白色的花兒,形似初綻的杏蕾,在微光中散發著瑩潤的光澤。她背對著小樓,微微彎著腰,似乎在專注地侍弄著什麼。一隻白玉般瑩潤的手,正執著一個小小的、同樣散發著溫潤白光的玉瓶,姿態優雅地將瓶中之物,一滴,一滴,極其小心地點在身前的地上。
“嗒…嗒…嗒…”
那空靈悅耳的聲響,正是水滴落下的聲音。
陳雲棲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深更半夜,荒園廢宅,怎會有如此裝束、如此行事的少女?他下意識地握緊了窗欞,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那少女似乎察覺到了窺視的目光,動作微微一頓,緩緩直起身,轉了過來。
篝火的微光透過窗隙,恰好勾勒出她轉過來的側影。
陳雲棲隻覺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張難以用筆墨形容的容顏。肌膚勝雪,瑩潤得仿佛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月華。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最令人心神搖曳的,是她唇邊噙著的那一抹笑意。
那笑容並非刻意,仿佛是天生就鐫刻在唇角的弧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淨與爛漫,如同初春第一縷穿透寒冰的陽光,瞬間照亮了這荒園死寂的雨夜。她的目光穿過雨幕,似乎落在了陳雲棲藏身的窗欞上,眼波流轉,沒有絲毫驚懼,反而帶著一絲好奇,一絲探尋,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善意。
四目相對的刹那,陳雲棲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仿佛有清泉流過乾涸的心田,白日裡的沉重與苦澀竟奇異地被衝淡了幾分。他怔怔地看著那雙含笑的眸子,一時竟忘了言語,忘了動作,也忘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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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見他呆立不動,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如同漣漪般漾開。她並未說話,隻是抬起那隻執著玉瓶的纖手,朝著陳雲棲的方向,極其自然地、輕輕招了招。動作輕盈靈動,帶著一種無聲的邀請。
然後,她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件尋常小事,轉過身,素白的裙裾在荒草間輕輕拂過,無聲無息地朝著園子更深處那片被巨大古樹籠罩的黑暗走去。那團朦朧的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動,漸漸隱沒在濃密的樹影與如織的雨幕之中,隻留下若有若無的、清雅如杏蕊初綻般的幽香,在潮濕的空氣裡絲絲縷縷地縈繞,還有那“嗒…嗒…”的滴水餘音,仿佛還敲在陳雲棲的心弦上。
他久久地站在窗邊,直到那微光與幽香徹底消散在雨夜深處,才緩緩回過神來。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窗欞,方才那驚鴻一瞥的真實感才重新湧上心頭。不是夢。那清輝,那素衣,那笑靨…都是真的。
荒園深處,竟藏著這樣一個謎一樣的少女。她是誰?從何而來?那玉瓶中滴落的,又是什麼?
晨曦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雲層和破敗窗欞上殘存的舊紙。陳雲棲被一陣壓抑而痛苦的呻吟聲驚醒。聲音斷斷續續,帶著極力忍耐的虛弱,從隔壁傳來。
他披衣起身,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雨已停歇,庭院裡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氣息。循著呻吟聲,他走到相鄰的一間廂房外。門板歪斜地虛掩著。
陳雲棲猶豫了一下,輕輕叩門:“請問…有人在嗎?”
呻吟聲停了片刻。一個極其嘶啞、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艱難地響起:“誰…誰啊?”
“在下陳雲棲,新搬來隔壁的書生。聽到聲響,特來問問,可有需要幫忙之處?”
裡麵沉默片刻,門板被一隻枯瘦顫抖的手拉開一道縫隙。一張布滿皺紋、蒼白憔悴的老婦人的臉露了出來,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戒備。她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身形佝僂,扶著門框的手青筋畢露,顯然虛弱至極。
“書…書生?”老婦人喘息著,警惕地打量陳雲棲,“這荒園…哪來的書生?莫不是…賊?”
陳雲棲連忙躬身施禮:“老人家誤會了。在下是金陵陳氏子弟,家父陳遠山,祖上曾與這憩雲山莊主人有舊。此番落第…無顏歸家,暫借此荒園棲身。絕無歹意。”
聽到“陳遠山”三字,老婦人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光,戒備稍減,但痛苦之色更濃。她一手死死按著腹部,額上滲出豆大的冷汗,身體因劇痛而微微顫抖,幾乎站立不穩。
“老人家,您…您這是怎麼了?”陳雲棲見她痛苦難當,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步欲扶。
“老…老毛病了…”老婦人喘息著,聲音斷斷續續,“心口…絞著疼…幾十年了…咳咳…昨夜雨寒…怕是…又犯了…”她說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身子搖晃欲倒。
陳雲棲眼疾手快,連忙扶住她枯瘦的手臂:“您快坐下!這病可耽擱不得!我去鎮上請大夫!”
“不…不必…”老婦人虛弱地擺擺手,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沒用的…鎮上的大夫…瞧了多少回了…隻能…隻能熬著…”她似乎耗儘了力氣,倚著門框緩緩滑坐在地,痛苦地蜷縮起來,呻吟聲壓抑而絕望。
陳雲棲看著她蠟黃痛苦的臉,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這荒僻之地,距鎮上甚遠,且自己囊中羞澀,如何請得起名醫?就在這時,昨夜那若有若無的、清雅如杏蕊初綻的幽香,竟又絲絲縷縷地飄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回頭,隻見荒園深處,那片被巨大古樹遮蔽的角落方向,昨夜少女消失的地方,一個素白的身影正輕盈地穿過濕漉漉的荒草,朝著這邊走來。
正是那白衣少女!
她依舊穿著那身素淨得不染塵埃的紗衣,烏發鬆鬆挽著,簪著那朵奇特的粉白色小花,唇邊噙著那抹天然純淨的笑意。晨曦柔和的光線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她步履輕快,轉眼便到近前。目光先是落在陳雲棲身上,那清澈的眸子裡笑意盈盈,微微頷首。隨即,她的視線落在蜷縮在地、痛苦呻吟的老婦人身上。
看到老婦人臉上的痛苦,少女唇邊的笑意淡了些,秀氣的眉尖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流露出一絲溫柔的憐惜。
她並未言語,隻是徑直走到老婦人麵前,蹲下身。她伸出纖白如玉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搭在老婦人枯瘦的手腕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片易碎的琉璃。
老婦人似乎被少女身上那股寧靜祥和的氣息所觸動,呻吟聲稍稍平緩,茫然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著她。
少女凝神片刻,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她微微一笑,變戲法似的從她那寬大的素白衣袖中,取出了昨夜那隻小巧玲瓏的玉瓶。玉瓶溫潤,在晨光下流轉著柔和的光暈。她又拿出一隻同樣瑩潤的白玉小杯。
陳雲棲屏息凝神地看著。隻見少女執著玉瓶,微微傾斜,一滴清澈透明、如同最純淨晨露般的液體,從瓶嘴緩緩滴落,墜入白玉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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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
那熟悉的、空靈悅耳的滴水聲再次響起。
少女端起玉杯,遞到老婦人唇邊。她的眼神溫柔而堅定,帶著一種無聲的撫慰和力量。
老婦人看著那杯中的一滴晶瑩,又看看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希望,順從地張開了乾裂的嘴唇。
那小小一滴液體入口,老婦人緊鎖的眉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舒展!她蠟黃的臉上痛苦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舒緩!急促的喘息漸漸變得平穩悠長,按著心口的手也鬆開了力道。她長長地、滿足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竟倚著門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臉上帶著久違的安寧。
陳雲棲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一滴!僅僅一滴!竟有如此神效?!
少女看著老婦人安穩的睡顏,唇角的笑意重新漾開,如同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她站起身,目光轉向陳雲棲,眼神清澈坦蕩,沒有絲毫的忸怩或疏離。
“老人家宿疾纏身,心脈受損,鬱氣凝結。此露乃取朝花之精粹,可暫緩其痛,疏其鬱結,然非治本之策。”她的聲音清泠悅耳,如同玉石相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韻律,清晰地傳入陳雲棲耳中。
“姑娘…”陳雲棲回過神來,連忙深深一揖,“在下陳雲棲,多謝姑娘援手之恩!敢問姑娘芳名?這…這玉露…”
少女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花蕾綻放:“我叫嬌娜。”她指了指園子深處那片古樹濃蔭的方向,“居於園中。此露喚作‘朝華’,采擷不易,聊作緩急之用罷了。”
嬌娜…朝華…陳雲棲默默記下這名字。他看著少女純淨無邪的笑容,心中那份關於她來曆的疑雲,更加濃厚了。
時光在憩雲山莊中靜靜流淌,仿佛被那園子深處某種靜謐的力量所撫平。陳雲棲每日讀書、習字,在荒草叢中艱難地開墾出一小片菜畦。隔壁的吳婆婆老婦人姓吳)身體雖未痊愈,但在嬌娜那神奇“朝華”露的幫助下,心絞痛的發作明顯減少,人也精神了許多,偶爾能在院子裡曬曬太陽。
而嬌娜,也如同融入了這片荒園,成了其中一道靈動的風景。陳雲棲發現,她似乎隻在晨昏之際,或者月色清朗的夜晚出現。她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園子最深處,那片被數株巨大古樹盤踞、藤蔓纏繞的幽謐之地。那裡,虯結的枝乾和濃密的葉片遮蔽了天光,即使在正午也顯得光線昏暗。而就在那片濃蔭之下,依著一堵爬滿苔蘚的殘垣斷壁,竟生長著一株極其古老而奇特的杏樹!
那杏樹的主乾粗壯得需兩人合抱,深褐色的樹皮皸裂如同龍鱗,盤旋著向上,枝乾虯勁有力,形態古拙蒼勁。最奇特的是,此時並非杏花開放的季節暮春初夏),但這株古杏的枝頭,竟零星地點綴著幾簇粉白色的花朵!花朵小巧玲瓏,形似少女發簪上的杏蕾,散發著清雅淡遠的幽香,正是嬌娜身上那股氣息的源頭。
陳雲棲常常在讀書間隙,悄然走到那片古杏樹下。他並不靠近,隻是遠遠地望著。總能看見那素白的身影,如同花間的精靈,輕盈地忙碌著。
她有時執著那瑩潤的玉瓶,小心翼翼地收集著杏花花瓣上滾動的晨露。晨曦透過葉隙,在她專注的側臉和素白的紗衣上跳躍,露珠在她指尖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陳雲棲注意到,她收集露水時,神情格外專注,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對待稀世珍寶,每一次滴落都伴隨著那空靈的“嗒”聲。
有時,她隻是靜靜地佇立在古杏樹下,仰頭望著那些不合時宜盛放的花朵,唇邊噙著那抹永不凋零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悠遠,仿佛在與這株古老的樹木進行著無聲的交流。微風拂過,幾片細小的花瓣飄落在她烏黑的發間、素白的肩頭,她也恍若未覺。
陳雲棲也嘗試著在適當的時機走近。當他靠近時,嬌娜會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來,含笑望著他,眼神清澈坦蕩。陳雲棲便與她攀談,話題從園中的草木,漸漸引向更深的疑惑。
“嬌娜姑娘,”一次,陳雲棲望著古杏枝頭那幾簇不合時宜的粉白花朵,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杏樹…為何此時開花?還有那‘朝華’露…似乎並非凡品?”
嬌娜唇邊的笑意依舊純淨,眼波卻微微流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邃。她並未直接回答,隻是伸出纖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古杏那粗糙如龍鱗的樹乾,聲音清泠:“萬物有靈,生滅有時,亦有其道。朝華承天地清氣,聚草木精粹,故有微末之效。至於這花開…”她微微一頓,目光投向古杏虯勁的枝乾,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或許是它心中,尚有不甘沉寂的執念吧。”
她的回答似答非答,如同隔著一層薄紗,更添神秘。陳雲棲心中疑竇叢生,卻也不好再追問。
相處日久,陳雲棲發現嬌娜不僅通曉草木藥性,更有一手精湛絕倫的醫術。一次,吳婆婆的老毛病又有些反複,陳雲棲正愁眉不展,嬌娜翩然而至。她並未立刻使用“朝華”露,而是仔細為吳婆婆診了脈,又詢問了日常飲食起居。隨後,她讓陳雲棲去園中采來幾味看似尋常的草藥:開著細小黃花的蒲公英她稱之為婆婆丁),葉片帶刺的蕁麻嫩芽,還有幾顆青澀的山茱萸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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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娜就在院中的石臼裡,親自將草藥搗碎,濾出青碧的汁液,又調和了少許蜂蜜,讓吳婆婆服下。不過半日,吳婆婆便覺心口舒暢許多,氣色也好了不少。
“婆婆之疾,乃心氣久鬱,脈絡不暢,如河道淤塞。猛藥如洪,或可衝開一時,卻易傷堤岸。此等尋常草木,取其疏通緩瀉、調和氣血之性,如涓涓細流,潤物無聲,雖慢卻穩,方是長久之計。”嬌娜一邊清洗著石臼,一邊對陳雲棲娓娓道來,聲音清泠,字字珠璣。
陳雲棲聽得入神,心中欽佩不已。他看著嬌娜低眉垂首、認真清洗的側影,素白的衣袖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皓腕,那專注的神情比枝頭的杏花更顯清雅。一縷烏黑的發絲垂落頰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陳雲棲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靜水,悄然漾開了一圈漣漪,一絲異樣的情愫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滋生。
他連忙垂下眼瞼,掩飾住心頭的悸動,口中應道:“姑娘妙手仁心,醫術通玄,雲棲受教了。”
嬌娜抬起頭,唇邊笑意盈盈,清澈的眼眸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映著陳雲棲略顯局促的身影:“公子過譽了。草木有靈,順其性而用之,便是醫道。嬌娜不過是略知皮毛。”
她的話雖謙遜,但那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自信與從容,卻讓陳雲棲心折。他愈發覺得,眼前這謎一樣的少女,如同這株不合時宜綻放的古杏,美麗、神秘,又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心中的敬畏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漸加深的親近與…難以言喻的傾慕。
憩雲山莊的日子如同山澗清溪,在嬌娜純淨的笑容和草木幽香中靜靜流淌。陳雲棲心中的失落漸漸被這荒園中的寧靜與溫暖所撫平。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一封來自金陵的家書打破。
信是陳雲棲的幼妹陳雲蘿托人輾轉送來的。信箋上字跡娟秀卻透著焦急與恐懼,墨跡甚至有些暈開,顯然寫信時心緒極亂。
“兄長親啟:
見字如麵。金陵疫氣橫行,日甚一日。官衙封堵街巷,藥石奇缺,病殍枕藉於道,哭聲日夜不絕。父親憂心如焚,奔走求藥,三日前…竟亦染疾!高熱不退,咳喘帶血,昏沉囈語,危在旦夕!家中仆役皆散,唯餘小妹與病榻老父,惶惶如驚弓之鳥。城中名醫束手,湯藥難進…妹心如油煎,泣血書此。萬望兄長速歸!遲恐…遲恐不及相見!妹雲蘿頓首泣告。”
寥寥數語,字字如刀,狠狠紮進陳雲棲的心窩!他握著信箋的手劇烈顫抖,眼前陣陣發黑。父親!那個在他落第時雖失望卻未曾苛責、隻叮囑他“保重身體,來日方長”的嚴父!竟染上了那可怕的瘟疫!還有年幼無助的妹妹…
巨大的恐慌和焦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金陵!瘟疫!父親病危!他必須立刻回去!可是…此地距金陵數百裡,山高水長,疫區封鎖,他身無長物,如何能及時趕到?即便趕到,那連名醫都束手無策的惡疫,他又能如何?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他頹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信箋從顫抖的手中滑落,飄在沾滿泥土的地上。
“陳公子?”
一個清冷悅耳的聲音帶著關切響起。
陳雲棲猛地抬頭,隻見嬌娜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正擔憂地望著他。她顯然察覺到了他巨大的情緒波動,唇邊那永恒的笑意淡去,清澈的眼眸中盛滿了詢問。
“嬌娜姑娘…”陳雲棲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踉蹌著起身,撿起地上的信箋,急切地遞向嬌娜,語無倫次地將家中噩耗和盤托出。
嬌娜接過信箋,目光飛快地掃過,秀氣的眉尖緊緊蹙起。當她看到“高熱不退,咳喘帶血”等字眼時,清澈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極其凝重、甚至可以說是驚悸的光芒!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陳雲棲卻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瞬間繃緊的下頜線條和微微發白的臉色。
“此疫…非同小可。”嬌娜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陳雲棲,“公子打算如何?”
“我…我必須立刻回去!”陳雲棲眼中布滿血絲,急切道,“可路途遙遠,疫區封鎖…父親他…他等不起啊!”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擊垮。
嬌娜沉默了片刻。她低頭看著手中的信箋,又抬頭望向園子深處那株虯勁的古杏樹,眼神複雜難辨,似乎在權衡著什麼,又像是在進行著激烈的內心掙紮。那抹永恒的笑意徹底從她唇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肅穆與決絕。
終於,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再次看向陳雲棲,清澈的眼眸中隻剩下磐石般的堅定。
“公子莫慌。嬌娜…或許有法可試。”她的聲音恢複了清泠,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姑娘?!”陳雲棲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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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娜不再多言。她轉身快步走向那株古杏樹。在陳雲棲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她伸出纖白如玉的手,輕輕按在了古杏那粗糙如龍鱗的樹乾上。
刹那間,異象陡生!
古杏虯勁的枝乾上,那些零星點綴的粉白杏花,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召喚,驟然間光華大放!柔和而純淨的粉白光暈從每一片花瓣上流轉開來,將整個幽暗的角落映照得一片朦朧聖潔!濃鬱的杏花香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沁人心脾,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蓬勃的生命氣息!
嬌娜閉上雙眼,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微而玄奧,如同古老的禱言。她按在樹乾上的手掌,瑩白的光芒越來越盛,與古杏枝頭的花光交相輝映!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順著她的手臂向上蔓延,漸漸籠罩了她的全身!
陳雲棲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震撼無以複加!他這才真切地意識到,嬌娜絕非尋常少女!這奇異的景象,分明是玄妙莫測的術法!
片刻之後,嬌娜周身的光芒漸漸收斂。她緩緩睜開眼,臉色卻比之前蒼白了幾分,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攤開手掌,隻見掌心之中,靜靜地躺著三枚龍眼大小、通體渾圓、散發著溫潤柔和粉白光暈的果子!那果子晶瑩剔透,內裡仿佛有氤氳的霧氣流轉,散發著比“朝華”露濃鬱百倍、純淨百倍的草木清香!
“此乃‘玉髓杏’,”嬌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卻異常清晰,“凝聚古杏本源精華與朝華月魄而生,可辟穢解毒,滋養心脈,或可一試。公子速將此物帶回,一枚搗碎以無根水化開,撬開令尊齒關徐徐灌服。一枚懸於病者床頭。最後一枚…公子自己貼身佩戴,可暫避疫氣。”她將三枚溫潤如玉的果子鄭重地放入陳雲棲手中。
果子入手溫潤,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瞬間驅散了陳雲棲心中的幾分寒意和恐懼。
“嬌娜姑娘…大恩大德,陳雲棲沒齒難忘!”陳雲棲捧著這救命的仙果,激動得熱淚盈眶,對著嬌娜深深一揖到底。
“公子速去!”嬌娜催促道,唇邊努力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令尊病勢凶險,耽擱不得。此去金陵,務必小心。”
陳雲棲重重地點頭,不再猶豫,將三枚“玉髓杏”仔細貼身藏好,轉身就要衝回廂房收拾行囊。
“等等!”嬌娜忽然又叫住了他。
陳雲棲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
隻見嬌娜快步走到那株光華漸斂的古杏樹下,抬手從自己烏黑的發髻上,輕輕取下了那支她一直簪著的、形似粉白杏蕾的玉簪。那玉簪在古杏光華映照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澤。
她走到陳雲棲麵前,將玉簪輕輕放入他手中,眼神清澈而溫柔:“公子此行,凶險難料。此簪隨我多年,或可…護你一二。若…若事有不諧,或遇危難…”她微微一頓,聲音輕了些,“可執此簪於月下,默念我名…或能…有所感應。”
玉簪入手微涼,帶著嬌娜發間的幽香和她指尖的溫度。陳雲棲隻覺得一股暖流從掌心直湧上心頭,混雜著感激、悸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他將玉簪緊緊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一份沉甸甸的承諾與牽掛。
“嬌娜…”他看著少女蒼白卻依舊帶著純淨笑意的臉龐,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句,“等我回來!”
嬌娜含笑點頭,目送著他疾步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荒草叢中。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見,她臉上那強撐的笑意才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疲憊。她踉蹌一步,扶住身旁的古杏樹乾,臉色蒼白如紙,額角的汗珠滾滾而下。她微微喘息著,抬頭望向古杏枝頭,隻見那幾簇剛才還光華璀璨的杏花,此刻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凋萎、黯淡下去,轉眼間便失去了所有光澤,如同蒙塵的玉片,搖搖欲墜。
她倚靠著樹乾,緩緩滑坐在地,素白的紗衣沾上了泥土也渾然不覺。她看著那些失去生機的殘花,唇邊泛起一絲苦澀而無奈的弧度,低低地、仿佛自語般呢喃:“本源之精…但願…值得…”
金陵城,昔日的六朝金粉地,如今已化作人間煉獄。
高大的城門緊閉,城樓上守衛森嚴,刀槍在慘淡的日頭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護城河外,臨時搭建的窩棚連綿不絕,呻吟聲、哭嚎聲、士兵粗暴的嗬斥聲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藥味、穢物和死亡的氣息。
陳雲棲風塵仆仆趕到,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他拿出秀才的功名文書,又塞給守門小校僅剩的幾枚碎銀,才得以在士兵嫌惡的目光和嗬斥聲中,如同鑽狗洞般從城門旁一道僅供單人通過的狹窄縫隙擠進了城內。
城內的景象更加觸目驚心。昔日繁華的街巷死寂一片,商鋪緊閉,門板上貼著官府的封條。青石板路汙穢不堪,隨處可見嘔吐物和焚燒穢物的灰堆。偶爾有行人匆匆走過,也是麵黃肌瘦,神情麻木驚恐,用布巾緊緊捂著口鼻。空氣中那股混合著藥氣、穢物和屍臭的怪味令人窒息。遠處,隱約傳來壓抑的哭聲和士兵拖拽屍體的沉重摩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