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地苦寒,朔風如刀。昌州城北,徐記瓷坊的窯火卻終年不熄,映得半邊天泛著橘紅。坊主徐停雲,年過三旬,眉眼間沉澱著泥土與釉彩的氣息,是方圓百裡首屈一指的瓷匠。他十指粗糲,卻能在方寸坯胎上賦予泥土精魂。唯獨一件憾事,盤桓心頭多年——他燒不出心中那個“活”的美人。
畫稿堆滿案頭,仕女百態,或端莊,或嬌媚,入了窯,出來皆是冰冷的瓷偶,眉眼僵硬,少了一股子勾魂攝魄的靈動生氣。徐停雲對著滿架精瓷,常感煩悶,總覺得有層無形的薄紗,隔在他與那至高的境界之間。
這年臘月,大雪封門。徐停雲枯坐工坊,對著一尊新塑的仕女素坯出神。泥胎溫潤,線條流暢,可他總覺得差了最後一口氣。窗外風雪呼嘯,攪得他心緒不寧。驀地,一陣奇異的風打著旋兒,卷著雪花,竟從門縫窗隙間硬生生擠了進來,帶著刺骨寒意,直撲他麵門。
風過處,卷起案角一張陳舊泛黃的仕女畫稿。畫稿飄落徐停雲腳邊。他俯身拾起,撣去灰塵。畫中女子,非當世裝束,衣袂飄然如雲,身形婀娜似風中細柳。最奇是那雙眉眼,墨色極淡,卻蘊著千般情緒,似喜還嗔,欲語還休,仿佛隻需一點星火,便能從薄薄的宣紙上活轉過來!
徐停雲的心,猛地被這雙眼睛攫住。他如獲至寶,將舊畫稿懸於壁間,日夜相對。那畫中女子仿佛成了精魂,在他腦海中盤旋縈繞,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纖毫畢現。一股前所未有的創作激情在他胸中鼓蕩,燒得他雙目赤紅。
2.
他閉門謝客,隔絕塵囂。親自采來昌州城外雞骨山深處最細膩純淨的高嶺土,澄之又澄,濾之又濾,直至土膏如脂,膩不留手。調釉的水,是他踏破鐵鞋,在深山古寺後尋得的一眼寒泉,清冽甘甜,據說有通靈之效。他摒棄所有現成的青花料、釉裡紅,隻取最本源的礦石,親手研磨,調製出獨一份的秘色釉漿,釉色清透如雨後初晴的天空,又隱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活物的溫潤光澤。
素坯塑形,他耗儘心神。指尖撫過溫軟的泥胎,腦海中全是那畫中女子流轉的眼波。他摒棄了所有刻板的匠氣,每一道衣紋的起伏,每一縷發絲的走向,甚至那微微側首時頸項的弧度,都力求捕捉畫中那份稍縱即逝的神韻。他屏住呼吸,用最細的雕刀,在美人尚未定型的眉梢眼角,小心翼翼地剔、刮、壓、抹。泥屑簌簌落下,那眉眼間的生動氣韻,竟真的一分一分從虛無中凝聚、顯現出來!
最後一筆落下,徐停雲踉蹌後退,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渾身虛脫,汗水早已浸透重衫。他看著眼前這尊等人高的素坯美人,心頭狂跳。那眉眼間的靈秀,唇角的微渦,甚至那凝固在姿態中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羞怯,都像極了畫中人!不,它比畫中人更鮮活,仿佛隻是睡著了,下一刻便會睜開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成了…終於成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
3.
裝窯,封門。徐停雲親自守在窯口,寸步不離。這一窯,隻燒這一件美人瓶。他添柴控火,全憑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窯內烈焰翻騰,發出沉悶的咆哮。火光映著他焦灼而期待的臉,忽明忽暗。七天七夜,他不眠不休,眼窩深陷,形容枯槁,整個人如同也被投入了這煉獄般的窯爐中炙烤。
開窯那日,天光慘白。窯門洞開,熱浪裹挾著刺鼻的煙火氣撲麵而來。徐停雲不顧滾燙的窯壁,幾乎是撲了進去。窯室深處,熾熱漸退的灰燼裡,那尊美人瓶靜靜地立著,周身籠罩著一層氤氳的熱氣。
待煙氣稍散,徐停雲的心跳驟然停止——
瓶身釉色,竟是前所未見的“雨過天青”!清透如水,溫潤似玉,釉麵下仿佛有薄霧流動。更令人窒息的是,瓶身所塑美人,眉眼口鼻,纖毫畢現,栩栩如生!那肌膚的質感,竟如同初生嬰孩般細膩柔嫩,透出健康的紅暈。長長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仿佛下一刻就會微微顫動!徐停雲甚至能感覺到她溫熱的鼻息!
這不是瓷器!這分明是一個被封存在釉彩中的活生生的美人!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想要觸碰那仿佛帶著體溫的臉頰。指尖離釉麵尚有寸許,一股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暖意,竟隔著空氣傳遞過來!與此同時,美人那低垂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徐停雲觸電般縮回手,一股寒氣混合著巨大的狂喜,瞬間席卷全身。成功了!他造出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活瓷”!
4.
徐停雲將這美人瓶奉若神明,置於內室最潔淨的紫檀高幾上,日夜相對。起初,他沉浸在無與倫比的狂喜與自豪中,向每一個來訪者炫耀這驚世之作。人們無不被那瓶中美人逼人的“活氣”所震懾,嘖嘖稱奇。
然而,詭異之事悄然滋生。
徐停雲開始夜不安枕。無論門窗關得多嚴實,他總能在夜深人靜時,清晰地聽到一種細微的、如同冰麵開裂的“劈啪”聲。聲音來自內室,來自那尊美人瓶!他披衣起身,秉燭細看。燭光搖曳下,美人瓶釉色依舊清透,美人容顏依舊完美無瑕,瓶身光潔如新,哪裡有一絲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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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心自己聽錯,複又躺下。那細碎、冰冷、持續不斷的碎裂聲,卻如附骨之疽,頑強地鑽進他的耳朵,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攪得他心煩意亂,頭痛欲裂。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開始不由自主地模仿瓶中美人!晨起對鏡,鏡中的自己,眉宇間竟染上了那美人特有的、含羞帶怯的柔婉情態!舉手投足,也漸漸變得輕緩、柔媚,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努力貼合那凝固在瓷瓶上的姿態!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起,他猛地摔碎了銅鏡。
“不!我不是她!”他對著空寂的房間嘶吼,聲音裡充滿了恐懼。
5.
恐懼終於壓倒了真愛。一個深夜,徐停雲被那無處不在、愈演愈烈的“劈啪”聲徹底逼瘋。他赤紅著雙眼,抄起工坊裡沉重的鐵錘,跌跌撞撞衝進內室。燭光下,那美人瓶靜立著,釉麵流轉著溫潤的光,美人的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嘲弄。
“都是你!都是你這妖物作祟!”徐停雲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用儘全身力氣,掄起鐵錘,朝著那完美無瑕的瓶身狠狠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