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二年的中秋,京城裡處處彌漫著桂子香氣,丞相府內更是燭火輝煌,亮如白晝。府邸中庭,高朋滿座,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但眾人目光卻都悄然凝注於庭院中央那位素袍男子身上——柳青舟,名動京城的幻術師,今日受邀於丞相府獻藝。
柳青舟年約三十,麵容清臒,一襲簡素青衫,立於鋪展於地的巨大素絹前。他身無長物,唯腰間懸一小巧青玉葫蘆,袖口沾著幾點墨痕,倒似落魄畫師。眾人目光裡摻雜著好奇、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柳青舟對周遭視線渾若不覺,他閉目片刻,再睜眼時,那目光澄澈如古井深潭。他自懷中取出一隻青瓷水盂,指尖輕蘸,旋即揮灑向麵前素絹。清水落處,竟暈開一片濃淡相宜的墨痕!他指若遊龍,運腕如風,清水化墨,縱橫揮灑於素絹之上。墨色或濃或淡,或聚或散,隨水痕自然洇開流淌。眾人屏息,但見墨跡奔湧流淌,瞬息萬變。頃刻間,素絹之上,山巒起伏,雲霞蒸騰,飛簷鬥拱隱現於雲霧之間,一座縹緲瑰麗的仙山樓閣圖竟已赫然成形!墨跡淋漓,水汽氤氳,仿佛那仙境隨時要破絹而出,彌漫庭間。
“妙!妙不可言!”丞相趙承宗撫掌讚歎,眼中異彩連連。他身旁獨子趙衡,年方弱冠,俊朗非凡,此刻亦目不轉睛,緊盯著那幅仍在微微潤澤、仿佛呼吸著的墨畫,眼中儘是驚異與癡迷。
柳青舟淡然一笑,躬身道:“雕蟲小技,聊博丞相及諸位大人一笑。此圖已成,名之曰《仙山樓閣圖》。若蒙不棄,在下尚有一拙技——‘畫境穿行’,可邀有緣者神遊此畫中片刻,親曆其境。”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神遊畫境?聞所未聞!
“柳先生此言當真?”趙衡忍不住問道,聲音帶著急切。
“絕無虛言。”柳青舟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趙衡年輕而充滿好奇的臉上,“公子可願一試?隻需靜坐畫前,凝神觀想,心誌堅定者,自可神遊片刻。畫中光陰流轉與外界不同,公子在畫中或可流連一個時辰,外界不過一盞茶光景。”
趙衡望向父親,眼中充滿懇求。趙承宗略一沉吟,點了點頭。柳青舟遂引趙衡坐於畫前蒲團之上,自己則立於其側,右掌輕輕懸於趙衡頭頂三寸之處,指尖似有極淡的青光流轉。
“公子,請凝神於畫中山門。”柳青舟的聲音低沉而悠遠,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趙衡依言,目光緊緊鎖住畫中那雲霧繚繞的巍峨山門。漸漸地,他感到周遭鼎沸人聲如潮水般退去,眼前唯餘那扇雕琢著古老符文的巨大石門。柳青舟指尖那點微弱的青光,仿佛一顆墜入深潭的星辰,牽引著他全部的神魂。他隻覺身體一輕,仿佛掙脫了無形的束縛,整個人被一股柔和卻沛然莫禦的力量溫柔地吸攝而起。眼前是流動的、模糊的色塊光影,耳邊是呼嘯的風聲,身體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與顛簸。待得身形一定,腳下傳來堅實微涼的石板觸感,清冽至極、飽含草木靈氣的空氣猛地灌入肺腑。他愕然抬頭,巨大的白玉山門矗立眼前,其上“雲闕”二字古拙蒼勁,門內奇峰秀出,煙霞繚繞,瓊樓玉宇若隱若現,飛瀑流泉之聲如環佩叮咚,直傳入耳,一切清晰得令人心悸。
趙衡呆立畫境山門前,心神俱醉。畫裡世界竟如此真實,石階的涼意透過鞋底清晰傳來,風過鬆林的簌簌聲與遠處隱約的仙樂交織,草木清芬沁人心脾,甚至比丞相府花園裡的名貴花木氣息更加純粹醉人。
“公子是第一次入畫麼?”一個清越如碎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趙衡猛然回身。隻見一位身著素白羽衣的仙子俏立石階之上,雲鬢半綰,姿容清絕,眉宇間帶著山間雲霧般的縹緲與純淨,尤其一雙明眸,澄澈如秋水映星,不染塵埃。她正淺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在下趙衡,誤入仙境,仙子見諒。”趙衡慌忙施禮,心口莫名地一陣悸動,仿佛有根沉睡的弦被輕輕撥動了。
仙子掩口輕笑,眼波流轉:“我名雲娘,不過是這雲闕仙境中一株修行的小小芝草罷了,哪裡當得起仙子之稱?公子既是柳先生引入的客人,便是有緣。畫境清寂,難得有客至,不如隨我遊覽一番?”她的聲音溫柔和煦,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
趙衡欣然應允。雲娘引著他,踏著雲霧繚繞的白玉階,步入這奇幻天地。腳下石階溫潤,觸感真實無比。雲娘步履輕盈,裙裾拂過石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時而指點著遠處懸浮於流雲之上的亭台樓閣,講述著某位避世仙翁的棋局趣事;時而俯身輕撫路旁一株光華流轉的七色奇花,那花兒竟似通人性般微微搖曳回應。山澗清泉叮咚,有通體晶瑩的魚兒逆流嬉戲,濺起的水珠在陽光折射下七彩斑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神寧靜的馨香。
“雲娘姑娘久居於此,不覺孤寂麼?”趙衡忍不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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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娘腳步微頓,目光投向遠處縹緲的雲海,唇邊笑意淡了些許:“孤寂……自然是有的。畫境雖美,終非人間。光陰在此處似乎格外悠長,卻也格外單調。幸有柳先生偶爾引些如公子這般有慧根的客人進來,帶來些人間煙火氣,講講外麵世界的變遷,方覺歲月尚有新意。”她語氣中那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趙衡心頭漾開漣漪。這畫中仙子,竟也如凡人般渴望紅塵的溫度。
“人間?”趙衡不假思索地接口,“人間有繁華市井,有四季更迭,有離合悲歡,有數不儘的熱鬨與煩惱……自然比這永恒不變的仙境鮮活得多。”話一出口,他忽覺失言,恐有冒犯。
雲娘卻並未著惱,反而眼眸一亮,顯出極感興趣的樣子:“公子快說說,那‘煩惱’是何滋味?‘悲歡’又是何等模樣?畫境之中,隻有永恒的清寧,反倒……有些寡淡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少女般純真的好奇,與仙子的出塵之姿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趙衡望著她眼中那點純粹的向往,心頭一熱,便開始講述。他講春日裡京城朱雀大街兩側如雲似錦的杏花,講夏夜什刹海畔的荷風與畫舫笙歌,講秋日西山如火如荼的紅葉,講寒冬臘月街巷裡熱氣騰騰的烤白薯香氣與冰糖葫蘆的晶亮糖衣……他講市井的喧囂,講金榜題名時的意氣風發,也講麵對父親嚴厲目光時的忐忑。雲娘聽得入神,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仿佛隨著他的描述,那些人間煙火、塵世悲歡,已在她澄澈的心湖裡投下了清晰的倒影。
不知不覺,兩人已行至一處雲海翻湧的孤崖。崖邊有座古拙的石亭,亭畔一株老梅虯枝盤曲,雖非花期,卻自有一股蒼勁孤絕的韻味。崖下雲濤奔湧,氣象萬千。趙衡說得興起,雲娘聽得專注,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直到柳青舟那低沉悠遠的聲音如同自天外傳來,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在兩人識海中同時響起:“趙公子,畫中一時辰已至,該歸返了。”
趙衡悚然一驚,隻覺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纏繞周身,眼前的仙境、身旁的雲娘,都開始變得模糊、透明,仿佛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的漣漪打散。他心中湧起強烈的不舍,急切地望向雲娘。雲娘的身影也在迅速淡化,但她臉上並無驚惶,隻有深切的眷戀與一絲淡淡的離愁。在那身影徹底消散前的最後一瞬,趙衡清晰地看到,一滴晶瑩的淚珠,自雲娘的眼角悄然滑落,無聲地墜入崖下翻騰的雲海之中。
神魂歸位,趙衡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仍坐在丞相府庭院的蒲團之上。周遭是熟悉的燈火與人聲,剛才那雲海孤崖、那清絕仙子,仿佛隻是一場迷離幻夢。然而,肺腑間殘餘的那縷清冽靈氣,指尖殘留的玉石微涼觸感,尤其是心口處那沉甸甸的、因離彆而生的酸楚與失落,都無比真切地提醒著他:那不是夢!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柳青舟,對方隻是微微頷首,眼中似有一絲了然,隨即轉向眾人,朗聲道:“公子神遊已畢,畫境一遊,可還入眼?”
席間早已是議論紛紛,驚歎不絕。趙衡卻恍若未聞,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目光仍死死地焦著在那幅鋪展於地的《仙山樓閣圖》上。畫中山門依舊,雲霧繚繞,樓閣縹緲,隻是再也尋不見那個素白羽衣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仿佛生命中最珍貴的一部分被生生剜去。
自那日起,趙衡便如著了魔。他食不知味,寢不安席,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雲海孤崖邊雲娘那滴落入雲濤的清淚。人間種種繁華,詩書功名,甚至父親期許的目光,都變得索然無味,褪儘了顏色。他隻想再見雲娘一麵,哪怕隻是畫中片刻,聽她說說話也好。
“父親,求您再請柳先生一次!”趙衡跪在父親書房冰冷的地磚上,聲音帶著不顧一切的懇求,“隻需片刻!孩兒……孩兒隻想求證那畫境並非虛幻,那位雲娘姑娘……”
趙承宗端坐太師椅上,麵沉似水,手中茶盞重重一頓:“胡鬨!一次獵奇便也罷了,怎可沉迷此等妖幻之術?那柳青舟所施,不過是蠱惑人心的障眼法!什麼畫中仙子,皆是虛妄!你身為相府公子,當以聖賢書為念,以社稷為重,豈能終日沉溺於這等無稽幻夢之中?禁足一月,好好反省!”父親的斥責嚴厲如冰雹砸落。
然而,情之一字,豈是禁足令所能禁錮?趙衡表麵順從,內心那簇渴望的火焰卻越燒越旺。他輾轉反側,終於設法買通了一個常為柳青舟采買顏料的小廝,探得柳青舟在京郊一處名為“墨雲軒”的僻靜小院落腳。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趙衡換上仆役衣衫,避開府中守衛,悄悄溜出相府,憑著那小廝模糊的指引,深一腳淺一腳地尋到了京郊那竹林掩映的院落。
墨雲軒內,燭火昏黃。柳青舟正獨自對著一幅尚未完成的《寒江獨釣圖》出神,畫中孤舟蓑笠翁,意境蒼涼。聽得叩門聲,他開門見是麵容憔悴、滿身夜露的趙衡,眼中並無多少意外,隻淡淡側身:“公子深夜至此,想是為畫境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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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踏入房中,一股濃淡相宜的鬆煙墨香混合著陳年宣紙的氣息撲麵而來。室內陳設極其簡單,唯有一桌一榻,幾卷書冊,最醒目的是牆上掛著的幾幅水墨畫卷,筆意縱橫,氣象萬千。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柳先生,求您成全!讓我再見雲娘一麵!隻一麵就好!我……我實在無法忘懷!”
柳青舟靜默地看著他,昏黃燭光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眼神深邃難測。良久,他輕歎一聲,那歎息仿佛穿越了漫長歲月,帶著無儘的滄桑:“情絲如繭,自縛其中。公子,那畫境雖美,終究是鏡花水月。雲娘……亦非塵世中人。”
“我不管!”趙衡猛地抬頭,眼中是近乎瘋狂的執拗,“我隻知她的一顰一笑,她聽我說人間瑣事時眼中的光亮,還有……她落下的那滴淚,都是真的!比這世間許多所謂真實之物,都要真上千百倍!求先生再開畫境之門!”他重重叩首,額角觸及冰冷的地麵。
柳青舟久久凝視著眼前為情所困的年輕人,目光複雜,最終,似是被那不顧一切的赤誠所觸動,緩緩道:“罷了。相見爭如不見,然公子執念至此……或許亦是前緣未儘。三日後,仍是子時,你自來此。”他頓了頓,語氣帶上幾分凝重,“隻是公子需謹記,畫境雖美,沉溺過深,恐有物我兩忘之虞,再難分清何為真實,何為幻夢。屆時,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趙衡狂喜叩謝,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翻騰:能再見到雲娘,便是沉溺至死,亦甘之如飴!
三日後的子夜,趙衡如約潛入墨雲軒。柳青舟已備好筆墨。這一次,他並未畫新圖,而是取出了那幅《仙山樓閣圖》。他讓趙衡靜坐畫前,自己則立於一旁,伸出右手,指尖那點熟悉的微弱青光再次亮起,輕輕點向趙衡眉心。趙衡隻覺一股溫和而浩大的力量瞬間包裹住自己的意識,熟悉的吸攝感傳來,眼前光影流轉,身體驟然一輕。
再睜眼時,已置身於那熟悉的白玉山門——“雲闕”之下。清冽的靈氣,縹緲的雲霧,一切都如昨日重現。他急切地環顧四周,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公子?”那魂牽夢縈的清越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
趙衡霍然轉身。雲娘依舊一身素白羽衣,俏生生立於石階之上,隻是那雙明澈的眼眸中,此刻盛滿了巨大的驚愕與無法掩飾的、洶湧而來的思念。她快步上前幾步,又驀地停住,仿佛害怕眼前隻是一觸即碎的泡影,聲音微顫:“真的是你?你……你怎麼又回來了?柳先生他……”
“是我!雲娘!”趙衡再也按捺不住,幾步衝上石階,忘情地抓住雲娘微涼的雙手。那真實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顫,所有壓抑的情感瞬間決堤,“我想見你!發了瘋地想!什麼畫境虛幻,什麼人間富貴,我都不在乎!我隻知道,見不到你,這人間便如同牢籠!”
雲娘的手在他掌中微微顫抖,她沒有掙脫,隻是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眼中迅速蒙上一層水霧。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隻化作一聲低低的、帶著哽咽的呼喚:“趙衡……”畫境的清風吹拂著她的發絲,拂過趙衡滾燙的臉頰。這一刻,山門寂靜,雲海無聲,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們兩人。
從此,趙衡便如著了魔一般,不顧父親禁令,尋儘各種借口,頻頻在深夜溜出相府,潛入墨雲軒,在柳青舟的幫助下神魂入畫,與雲娘相會。每一次相見,都如飲鴆止渴,短暫的甜蜜之後,是更深的眷戀與分離時噬骨的痛苦。柳青舟的警告言猶在耳,趙衡卻已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他沉迷於畫境的清寧與雲娘的溫柔,丞相府的錦衣玉食、父親的殷切期望、甚至窗外的四季更迭,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他身體日漸消瘦,白日裡常常神情恍惚,對著空處出神,口中喃喃自語,唯有那雙眼睛,在提到“畫境”、“雲娘”時,會驟然爆發出異樣的神采,亮得驚人。
趙承宗將兒子的變化儘收眼底,憂心如焚。嚴厲的訓斥、苦口婆心的勸導、延請名醫診視,甚至動用家法,都如泥牛入海,毫無作用。趙衡像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所有的心思都係在了那幅畫和畫中人身上。趙承宗終於認定,一切的根源,皆在那個行蹤詭秘的幻術師柳青舟身上!此人定是以妖術邪法蠱惑了他的愛子!
“查!給我徹查這個柳青舟的底細!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所有的過往給我翻出來!”趙承宗在書房內,對著心腹侍衛統領沈嚴厲聲下令,眼中寒光凜冽,“還有,派人日夜盯緊公子,絕不許他再踏出府門半步,更不許那妖人再接近他!”
沈嚴領命而去,相府龐大的力量開始無聲運轉,一張無形的大網悄然撒向柳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