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義珍蹲在瀝青邊上,指尖還卡著那顆小石子,風一吹,石子晃了晃,沒掉。他盯著那道縫,像盯著一張嘴,想說話,卻隻吐出一口悶氣。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轉身進了工地旁那間鐵皮屋。屋裡悶熱,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牆上貼著施工進度表,紅筆圈了幾個“滯後”。老張正低頭填表,見他進來,趕緊站起來。
“丁縣長,剛查了,柳樹溝和李家窪兩個標段,接縫問題都返工了。”
丁義珍點頭,拉開抽屜翻出各村捐款統計表。表格是昨天剛報上來的,紅筆寫著“自願捐款,共建家園”,底下密密麻麻列著名字和金額。
他掃了一眼,眉頭皺起來。柳樹溝是貧困村,人均收入不到全縣一半,可人均捐款居然比城郊的富裕村高出三成。五保戶王老栓,登記捐了兩百,隔壁李家窪的村主任才捐了一百。
“這額度,誰定的?”他把筆往桌上一扔。
老張搓著手:“說是縣裡沒硬性指標,各村自己動員……李縣長前天在鎮乾部會上提了一嘴,說修環線資金緊張,得靠群眾支持。”
丁義珍冷笑:“靠群眾支持?那怎麼不把李縣長家的車賣了捐了?”
老張不敢接話,低頭翻本子。
丁義珍把表翻到背麵,在空白處寫下五個字:“誰定的額度?”筆尖用力,紙都戳破了。他沒署名,直接擱在桌角,拎起水杯就往外走。
中午,李達康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份文件。他一眼就看見那張紙,停了兩秒,順手抓起來揉成團,扔進廢紙簍。
午後太陽毒,丁義珍沒通知任何人,帶著秘書小趙直奔柳樹溝。
村口那棵老柳樹還在,樹皮剝了一塊,像是被車蹭的。幾個孩子蹲在樹蔭下玩石子,見車來了,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繼續。
村委會院子裡,村支書老吳正和幾個村乾部開會,見丁義珍來了,趕緊迎出來,滿臉堆笑:“丁副縣長怎麼親自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好準備準備。”
“不用準備。”丁義珍擺手,“我就隨便走走,看看路,聽聽話。”
老吳笑得更勤快:“路修得可好了,群眾熱情高啊,三天就湊了八萬多,全自願的!”
丁義珍沒接話,徑直往村道走。路邊幾個婦女蹲著擇菜,抬頭看他,眼神躲閃。他蹲下,跟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搭話:“聽說村裡在捐款修路?”
女人點點頭,又搖搖頭:“捐是捐,可……上麵說,不捐的,今年低保複查可能過不去。”
丁義珍眼皮一跳:“誰說的?”
“沒人明說。”女人壓低聲音,“可村會計昨天在喇叭裡念名單,念到沒捐的,語氣就不一樣。”
旁邊一個老頭插話:“我家孫子上學補助,拖了半個月沒批,問就說‘再等等’。”
丁義珍沉默,從兜裡掏出一張百元鈔,塞進女人手裡:“拿著,給孩子買點吃的。這路是大家走的,不是誰拿捏人的工具。”
女人慌了,推回來:“這哪能要!”
“拿著。”丁義珍按住她手,“就當是我借的,等路修好了,你請我吃頓飯。”
女人眼圈紅了,攥緊錢,低頭不說話。
丁義珍起身要走,孩子手裡的半塊紅薯掉在地上,沾了泥。他彎腰撿起來,輕輕拍了拍,放回孩子手裡。
孩子愣了下,小聲說:“叔叔,你手黑。”
丁義珍笑了:“乾活乾的,不臟。”
傍晚,縣委常委辦公室。
李達康正批文件,見丁義珍推門進來,頭都沒抬:“來得正好,環線設計圖我讓城建局改了三稿,明天就能上會討論。”
丁義珍把一疊材料往桌上一放:“先不急開會。你看看這個。”
李達康皺眉翻開,是柳樹溝村民的口述記錄,一條條寫著“不捐影響補助”“低保被打壓”。
“你搞這些?”他合上本子,“基層工作有難度,動員一下很正常。難道靠財政兜底?縣裡剛補了主乾道的窟窿,哪還有錢填環線?”
“動員和攤派,差著一條線。”丁義珍盯著他,“你讓群眾‘自願’,下麵卻拿政策卡人,這叫自願?你修的是路,還是官帽?老百姓的血汗,不是你政績的墊腳石。”
李達康猛地抬頭:“丁義珍!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李達康乾了這麼多年,還用你教什麼叫為民?”
“為民不是喊口號。”丁義珍聲音沒抬,卻像錘子砸地,“是讓五保戶能安心領錢,讓孩子上學不被卡,是讓一塊紅薯掉地上,沒人覺得稀罕。”
“你清高!”李達康一拍桌子,“那你告訴我,錢從哪來?天上掉?你爸是世界首富,讓他捐啊!”
丁義珍冷笑:“我爸捐不捐,是他的事。你是縣長,得守你的線。你今天能拿低保卡人,明天就能拿扶貧款做人情。這口子一開,金山縣就不是修路,是修坑。”
兩人對視,誰也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