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鶴齋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窗外,初夏的陽光白得刺眼,蟬鳴聲嘶力竭,更添了幾分燥熱。今日非是尋常講學,而是季考之期。夫子周汝清端坐講台之上,麵沉如水,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目光銳利如鷹隼,緩緩掃視著堂下每一個伏案疾書或抓耳撓腮的身影。他周身散發出的肅殺之氣,比平日更甚,連窗外聒噪的蟬鳴似乎都識趣地壓低了幾分。
案上鋪開的,是《論語》與《孟子》的截搭題,題目刁鑽:“‘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合‘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論”。此題不僅考記誦,更考理解與融會貫通。堂內隻聞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間或有幾聲壓抑的咳嗽和焦慮的輕歎。
李明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腰背挺得筆直。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底那一絲因夫子連日來的異常沉默和堂上過分的肅殺而帶來的莫名不安。夫子自那日雨中書齋吐血昏沉之後,雖然身體似無大礙,但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某種生氣,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深處總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冰。他對學生的要求也愈發嚴苛,這次季考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摒棄雜念,李明凝神於題目。過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如同最精密的器械運轉起來,相關的章句釋義瞬間在腦海中排列組合。他提筆蘸墨,筆尖懸於紙上,略一沉吟,便落下了第一個字。思路清晰,章句信手拈來,論證層層推進。沙沙的書寫聲在他這裡顯得格外流暢而穩定。他能感覺到夫子那審視的目光偶爾掠過自己頭頂,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
就在他漸入佳境,筆走龍蛇之際,右邊袖口忽然被什麼東西極其輕微地碰了一下。
李明筆尖一頓,一滴飽滿的墨汁險些滴落。他不動聲色,眼角餘光迅速掃去。
是錢多多。
這位富商之子此刻正襟危坐,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筆杆被他無意識地啃咬出幾個淺淺的牙印。他麵前的卷子上,字跡稀疏歪扭,顯然卡殼得厲害。見李明望來,錢多多立刻遞過來一個極其隱蔽、又充滿急切哀求的眼神。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正極其緩慢地從自己寬大的袖筒裡,往外抽一樣東西!
李明的心猛地一沉。
那東西很小,卷得緊緊的,顏色微黃,分明是精心抄錄的小抄紙條!
錢多多的眼神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無聲地傳遞著信息:幫幫我!看一眼!就一眼!他動作極其隱蔽,用身體擋著,另一隻手還假裝在卷子上塗抹。
一股寒意瞬間從李明腳底竄起,直衝頭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立刻收回目光,當作什麼都沒看見。可錢多多那隻拿著紙條的手,又往前極其輕微地送了送,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
“反正你都能背下來,看一眼怎麼了?神不知鬼不覺!”錢多多嘴唇幾乎沒動,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如同蚊蚋般的氣聲急促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燙人的誘惑和急切的蠱惑,“我爹說了,這次再墊底,就斷了我的月錢,還要請家法!幫兄弟這一回,以後鬆鶴齋,你說了算!”
“反正你都能背下來……”
這七個字像帶著鉤子的魔音,狠狠鑿在李明的耳膜上,瞬間在他堅固的心防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是啊,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夫子提問時他總能對答如流,早已不是秘密。此刻,隻要他眼角的餘光微微向下一瞥,錢多多袖中那紙條上的內容便能瞬間印入腦海,他甚至可以立刻在卷子上寫出比那紙條更完美、更切題的答案,保證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叫囂:幫幫他!舉手之勞!你不會有任何損失!錢家勢大,交好他,日後或許……夫子?夫子近來精神恍惚,未必能察覺……何況,你確實“背下來”了,不算真作弊……隻是“看”了一下……
那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上他的理智,勒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難。卷子上工整的字跡在他眼中似乎模糊了一下,筆尖懸停,一滴墨終於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聲,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迅速洇開一團刺目的黑暈,像一隻驟然睜開的、充滿嘲諷的眼睛。
這滴墨,如同冰水澆頭,讓李明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他猛地想起了那個同樣彌漫著墨香與絕望氣息的雨天書齋!
他想起了夫子噴濺在書卷上的暗紅血沫!
想起了那雙空洞死寂、如同燃儘灰燼的眼睛!
想起了那聲泣血的控訴:“這科場…哪裡是選賢舉能…分明是…分明是吃人的魔窟!…魔窟啊!…”
還有考籃深處,那個冰冷刺骨的名字——“州判李”!
夫子一生,何嘗不是毀於這看似輕巧的“一步之差”?毀於那些“反正能背下來”的僥幸,毀於那些在權勢和誘惑麵前崩塌的堤壩?
一股強烈的、近乎生理性的厭惡瞬間壓倒了方才的動搖。這滴墨汙了卷麵,更如同一記警鐘,狠狠敲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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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李明,苦讀聖賢書,所求為何?
難道是為了在這蠅營狗苟的泥潭裡,靠著一時的“聰明”與“便利”,去玷汙那點墨寫下的每一個字?去步那考籃中舊稿主人的後塵?
父親李承宗在縣衙二堂之上,麵對豪紳管家張福的咄咄逼人,那聲斷喝猶在耳邊:“本官隻認朝廷律法!隻認衙門存檔!隻認證據確鑿!”
律法、存檔、證據…考場之上,白紙黑字,便是讀書人的律法!便是他李明立身的根本!
“不行!”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幾乎要從李明胸腔裡衝出來。他猛地咬緊牙關,將險些脫口而出的低吼死死咽了回去,臉頰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抽搐。他不再看錢多多那充滿哀求與絕望的眼神,更不再看那袖口裡露出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紙條一角。他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意誌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卷子上,集中在筆尖,集中在心中默誦的聖賢之道!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那彌漫在空氣裡的“作弊”誘惑全部排出體外。然後,他提起了那支沾著汙墨的筆,手腕沉穩,力道千鈞,就在那團汙墨旁邊,重新落下了一個字!
不是辯解,不是掩飾,而是義無反顧地繼續書寫!那墨點,被他決絕地甩在了身後,如同甩掉了一個巨大的、肮臟的包袱。他的筆跡甚至比之前更加剛勁有力,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凜然正氣。
錢多多眼中的哀求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洶湧的怒火取代。他死死盯著李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充滿了被背叛的怨毒。他猛地縮回了拿著紙條的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臉上的肥肉都在憤怒地顫抖。最後一絲僥幸的希望破滅,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眼神瘋狂地左右逡巡,最終,那目光落在了自己寬大的袖筒深處——那裡,還有備用的、更小更隱蔽的紙卷!
他額頭青筋暴起,汗水小溪般淌下,浸濕了鬢角。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趁夫子目光轉向另一側巡視的刹那,以快得幾乎出現殘影的速度,將手再次探入袖中!這一次,他的動作帶上了孤注一擲的狠厲和倉皇!
“啪!”
一聲清脆得如同玉器墜地的裂響,驟然劃破了考堂死水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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