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林宴的喧囂與禦酒瓊漿的餘味尚未在京城上空徹底散去，一道明黃的聖旨便已抵達靜觀居，為新科狀元李明的前程落下了第一枚莊重的印章：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新科狀元李明，才學冠世，六元魁首，實乃國朝文運之祥瑞。著即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入值文淵閣觀政。望爾勤勉供職，砥礪學問，以備大用。欽此！”
翰林院修撰！這個起點，對於無數寒窗苦讀的士子而言，已是夢寐以求的終點。它清貴、近君，是通往內閣、部堂的黃金跳板。然而對於“六元及第”的李明而言，這似乎又是理所當然，甚至顯得有些……平淡。
送走宣旨的太監，靜觀居內一片歡騰。李朗激動地對著聖旨再三叩拜，王氏則忙著張羅要給祖宗上香還願。
張鐵柱圍著那卷明黃的聖旨轉了好幾圈，小心翼翼地想伸手摸摸那絲滑的卷麵，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指玷汙了聖物，急得抓耳撓腮：“少爺！這……這金閃閃的，就是官兒了？翰林……翰林是個啥官？管多少人？”
李明小心地將聖旨收起，看著張鐵柱那憨態，失笑道：“翰林院，不是管人的衙門。是修書撰史、起草詔令、侍奉經筵、為陛下顧問應對的地方。”
張鐵柱聽得似懂非懂，濃眉糾結在一起，努力消化著：“修書……撰史……起草……詔令……”
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黑臉上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俺懂了！就是專門給皇上寫字的官兒！對吧少爺？哎呀呀！這官兒可太對路了！俺家少爺寫字最好看！那筆頭子，唰唰唰的，跟畫兒似的！當這個‘寫字官’，正正好！”
他這樸素的認知和直白的誇讚，讓一旁的李芸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李明也笑著搖頭，心中卻是一片澄明。翰林院，這被譽為“儲相之地”的清貴衙門，遠非張鐵柱想的那麼簡單。這裡彙聚著天下頂尖的才智，卻也沉澱著最深的門第之見與無形的傾軋。他這“六元魁首”的身份，是耀眼的光環，亦是刺目的靶子。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李明換上了嶄新的青色鷺鷥補子官袍修撰品級），頭戴烏紗，手持牙牌，在忠叔複雜而欣慰的目光中，第一次踏入了位於紫禁城東南隅、毗鄰文華殿的翰林院衙門。
甫一進門，一股濃鬱的、沉澱了數百年的陳年墨香混合著舊紙和樟木的氣息撲麵而來，與皇宮其他地方的威嚴肅殺截然不同，這裡的氣息更沉靜、更厚重，帶著一種書香門第特有的、令人心生敬畏的底蘊。
庭院深深，古柏參天，青磚墁地，行走其間，連腳步都不自覺地放輕了。偶爾能見到身著同樣青色或綠色官袍的翰林官員夾著卷宗匆匆而過，個個神色端凝，目不斜視。
掌院學士姓周，是一位年近六旬、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他身著正五品的白鷳補子緋袍，端坐在寬敞卻堆滿書籍卷宗的值房內，正提筆批閱著什麼。聽到通報，他緩緩抬起頭，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鏡，目光如同古井無波，落在李明身上。
那目光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欣賞是有的，畢竟六元魁首，亙古未有，是翰林院乃至整個文官體係的榮光。但欣賞深處，又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考量。一個毫無根基、驟登頂峰的寒門狀元，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深潭的巨石，會激起怎樣的漣漪？是福是禍？周學士宦海沉浮數十載，深知其中利害。
“下官李明，參見周大人。”李明依禮參拜，姿態不卑不亢。
“李修撰不必多禮。”周學士的聲音平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坐吧。”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待李明落座，周學士放下筆，慢條斯理地捋了捋頜下稀疏的山羊胡須，緩緩開口：“李修撰少年英才，六元及第，名動天下。入我翰林院，實乃本院之幸，亦是陛下慧眼識珠。”開場白是慣常的官樣文章。
李明欠身：“大人謬讚，下官惶恐。初入翰林，諸事懵懂，還望大人及諸位前輩多多提點教誨。”
周學士微微頷首，似乎對李明的謙遜態度還算滿意。他話鋒一轉，指向牆角堆積如小山般、落滿灰塵的一疊疊舊卷宗：
“我翰林院，清貴之地，亦是清苦之地。修書撰史，考訂典籍，最是磨礪心性。李修撰才學卓著，更當為諸生表率。”
他頓了頓，手指隨意地在那堆舊卷宗上點了點，“這些，是前朝遺留以及本朝積存下來的，關於河工、漕運的奏疏、條陳、地方水情彙報以及一些零散記錄。年深日久，卷帙浩繁，疏於整理，雜亂無章。李修撰初來，不妨先從此入手，將其分門彆類，整理歸檔，厘清脈絡，再行編目。此乃治學之基，亦可借此熟悉國朝河漕大政之沿革。”
這差事，聽起來極其瑣碎、枯燥，甚至有些“發配”的意味。整理舊檔案？對於一個剛剛創造曆史、被皇帝親口稱讚“治國良材”的六元狀元？不少侍立在旁的低階翰林，眼中都流露出一絲同情或幸災樂禍。看來這位周掌院，對這位過於耀眼的狀元郎，也並非全然接納，有意要壓一壓他的銳氣，讓他從最基礎、最磨人的地方開始。
然而，李明聞言，眼中卻驟然閃過一絲明亮的光芒！河工、漕運！這正是他殿試策論的核心，也是他心中立誌要革新、更是關乎他父親半生隱痛的關鍵所在！這堆在旁人看來如同廢紙的故紙堆，對他而言，不啻於一座亟待挖掘的寶庫！
他立刻起身，對著周學士深深一揖，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欣喜和鄭重：“下官領命！謝大人栽培！河工漕運，關乎國計民生，下官正欲潛心研習其中得失利弊。此等典籍檔案，正是下官所需！定當竭儘全力，梳理清晰，不負大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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