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餘威裹挾著初秋的微涼,在清晨薄薄的霧氣裡醞釀著。階梯教室裡坐滿了高二的學生,早讀前的喧鬨帶著特有的青春朝氣,但比平時又多了幾分緊張的期待。投影儀巨大的幕布垂下,上麵清晰地展示著昨晚在圖書館驚鴻一瞥的巨大校慶海報掃描件——“青春舞動——世紀之光”秋季校園文化藝術節暨三十周年校慶晚會。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講台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同學們,校慶和藝術節的海報初稿已經出來了,大家都看到了吧?非常精彩,設計者正是我們班的許清瑤同學,還有她的搭檔,高一二)班的江韻華同學。現在,我們請許清瑤同學上來,簡單介紹一下設計理念,同時也聽聽大家的意見和建議,為最終的定稿做準備。”
話音落下,熱烈的掌聲像波浪一樣在教室裡翻湧起來,許多人回頭尋找著許清瑤的身影。她今天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內搭簡單的白色襯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光線柔和地勾勒著她精致的側臉,白皙的皮膚透著一層瑩潤的光澤。麵對全班的注視,她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粉暈,但很快便穩住了心神,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步履輕緩地走向講台。
坐在她斜後方的江韻華,在掌聲響起的那一刻,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耳朵尖“噌”地紅了。雖然“搭檔”這個名頭昨晚就已經安在了他頭上,但當眾被點名,尤其還是在她所有的同班同學麵前,那感覺就像被人架在了火上烤。他能清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好奇的、審視的、帶著笑意的,都粘在了自己這個坐在高二級教室裡的“外來戶”身上。他低下頭,假裝專注地看著自己麵前攤開的生物筆記本——那攤開的筆記本下麵,藏著一塊昨天晚上不小心蹭到衣服上的靛藍色顏料痕跡。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堅硬的顏料塊,心裡的尷尬和一種奇異的隱秘悸動交織在一起。
講台上,許清瑤的聲音清亮悅耳,如同溪流衝刷過光滑的鵝卵石,清晰地響徹在整個階梯教室:
“這幅海報的核心概念,是想捕捉‘青春’的動態和‘時光’的沉澱感。”她指著屏幕上流暢舒展的抽象人形線條,“藍紫色的漸變背景,既是深邃星空的隱喻,象征時間的宏大和校史的厚重;同時,它又是流動的,像即將破曉的黎明,呼應著我們青春的蓬勃與未知可能性。舞動的人形,以看似隨性實則流暢抽象的線條構成,意在表達不被定義的青春姿態——它可以是求知,是運動,是藝術,是夢想的每一個側影……”她的介紹簡潔明了,重點突出,自信而從容,邏輯清晰得讓人忍不住點頭。
“至於中心這枚金色的校徽圖案,”許清瑤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掠過台下某個位置,又迅速移開,落在屏幕上那點璀璨的金色上,“它象征著精神的傳承與核心凝聚力。在整體流動抽象的設計風格中,用傳統元素的提煉和藝術化的重構,讓它不顯得突兀,反而成為視覺焦點和根基。我的思路大概就是這樣。大家有什麼建議或疑問嗎?”
她的目光掃過整個教室。大部分同學都沉浸在設計的解讀中,紛紛點頭表示讚許。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響了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
“許學姐,這個設計的理念確實很好,色彩也大膽。”說話的是坐在前排的一個女生,眼神帶著些微的審視,“但我個人覺得,中心的金色校徽太‘正’太‘規矩’了,跟周圍那種…嗯…非常‘藝術’的抽象風格放在一起,是不是有點跳脫?顯得不太協調。不能把它也…嗯…抽象處理得再…大膽一點嗎?”
教室裡瞬間安靜了一下。李老師的眉頭也幾不可察地動了動。誰都知道這個提出異議的女生,是隔壁藝術班出了名擅長挑刺的周曉雯,據說家裡有藝術背景,眼光很“毒辣”。
許清瑤站在講台上,嘴角禮貌性的微笑淡了一些。還沒等她開口回應,一個帶著強烈不服氣的清朗男聲突兀地響起:
“校徽的設計本來就有它固有的象征意義和曆史感!”江韻華猛地抬起了頭,剛才的羞赧被一種護短的急切取代了,脖子上的紅暈蔓延到臉上,眼睛亮得驚人,“它代表著學校的精神內核,是整個設計凝聚力的‘錨點’。要的就是這種在一大片自由流動的藝術表現中穩住根基的視覺衝擊力!要是把它也搞得七扭八歪、認不出來是個校徽,那海報傳達的‘傳承’和‘歸屬感’不就都沒了嗎?那還談什麼三十周年校慶?”
他語速飛快,帶著少有的嚴肅和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這番話一出口,教室裡所有人都轉過頭看向他。周曉雯被他直白的反駁噎了一下,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坐在江韻華旁邊的一個男生忍不住低頭,壓著嗓子,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揶揄道:“嗬!小江同學,還挺護著學姐的海報啊?說得頭頭是道嘛!我看你比設計師還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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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韻華瞬間卡殼,剛剛那股氣勢“噗”的一下泄了大半,臉上的紅暈更重了,重新低下頭,幾乎要把自己埋進筆記本裡。他能感覺到講台上那道目光似乎又飄了過來,這次停留得時間更長些,帶著探究和一絲……訝異?
許清瑤看著台下那個毛茸茸的腦袋,剛才那個瞬間爆發又瞬間蔫掉的男孩,心底某個角落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他說出了她心中未曾完全組織成語言但至關重要的設計核心——傳統與創新的平衡點。那份不假思索的維護,笨拙,卻直擊要點。她原本想好的專業而冷靜的說辭,忽然覺得不那麼必要了。
“周同學的想法很前衛。”她的聲音恢複了沉穩,目光平靜地轉向周曉雯,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氣場,“但江韻華同學剛才的解釋,非常準確地闡明了我保留校徽完整性和穩重感的初衷。這並非拒絕大膽嘗試,而是為了設計主題服務的必要選擇。在一幅充滿強烈個人表達和形式張力的海報中,一個明晰的核心符號是必要的壓艙石。”
她的語調和緩而堅定,既照顧了對方的提建議,又清晰地守住了設計的底線,不卑不亢。隨後她再次麵向全班,展現出強大的控場能力:“還有同學有其他建議嗎?”
教室裡再無異議。李老師適時站出來拍板:“好!既然大家沒有太多不同意見,細節微調就交給清瑤和韻華同學了。海報定稿會在下周一公布。辛苦了!”
早讀課鈴聲適時響起,結束了這場小小的波瀾。
課間,操場邊緣的跑道上人影稀疏,大部分學生都還留在教學樓裡。初秋的陽光不再是盛夏的熾烈,帶著溫暖的橘調,將跑道邊的梧桐樹影拉得長長短短,斑駁地灑在地麵上。空氣中混合著青草被曬過後特有的淡淡氣息和塑膠跑道被烘烤出來的微辛味道。
江韻華正沿著跑道慢跑,額頭上蒙著一層薄汗。他剛才在教室裡的衝動發言,讓他在接下來的早讀課都有些坐立難安,乾脆溜出來透透氣。一邊跑,腦子裡還在反複倒帶剛才的情景——完了完了,當著全班那麼多人的麵,用那麼衝的語氣懟那個藝術生學姐,雪萍姐會不會覺得我給她班上的學生惹麻煩了?許清瑤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不知天高地厚,亂插嘴?她最後看我的那眼神……到底是啥意思?是生氣?是驚訝?還是……有點無語?
他越想越懊惱,腳步不自覺地沉重起來。怎麼每次碰到許清瑤的時候,就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腦子呢?
突然,他感覺到旁邊有個人影在快速接近,帶著一陣淡淡的、仿佛雨後青草和某種不知名花朵混合在一起的清新香氣。他下意識地側頭,心跳猛地漏跳一拍。
許清瑤不知何時也出現在跑道邊,同樣在慢跑。她微微喘著氣,一縷微卷的鬢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頰,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白皙的脖頸和耳廓上,閃著細碎的金光。因為運動,她雙頰泛起了健康的紅暈,像初綻的桃花瓣,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撲閃著,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這份帶著生命活力的美,與他平日裡見慣的沉靜優雅完全不同,帶著一種原始的衝擊力,讓江韻華直接看得有些呆滯,腳步差點同手同腳。
“剛才……”許清瑤微微調整呼吸,聲音帶著運動後的氣息微亂,側過臉看向他,明淨的眼眸裡帶著一絲探究,“膽子挺大啊,小學弟?平時在學校裡看不出來嘛。”她的語氣沒有責備,倒是帶著點調侃和好奇,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江韻華一下子被這笑容晃得有點暈,慌亂地彆開眼,不敢再看她,隻覺得臉頰和耳朵燙得驚人。“我……我……”他囁嚅著,像卡住的磁帶,“那個學姐她……說得不對嘛……校徽……就該那樣……”
“嗯,”許清瑤輕輕應了一聲,目光直視前方,繼續保持著和他的並行速度。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奔跑間的氣息,隻有他們兩人能聽清:“謝謝。”
謝謝?
江韻華猛地轉過臉,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到了許清瑤微側過來的臉上,那抹溫和真誠的笑容。她長長的睫毛在光影裡眨動,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著他有點呆滯的影子。
“你說得對。”她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像是被風吹皺的春水,漾開小小的漣漪,“那是我想表達,卻一時沒完全說明白的部分。那個視覺的‘錨點’,不可或缺。”
那一刻,江韻華隻覺得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緊,然後又狠狠地彈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狂亂節奏撞擊著胸腔,咚咚咚的聲音大得他懷疑會不會被她聽見。喉嚨發乾,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像個傻瓜一樣,愣愣地看著她沐浴在金色陽光裡帶著薄汗的、無比生動的側影。一股無法形容的、滾燙的、帶著甜味的悸動從心口蔓延開,隨著血液衝上頭頂。什麼尷尬,什麼懊惱,全都煙消雲散了,隻剩下一種暈乎乎的、輕飄飄的幸福感,仿佛踩在雲端,連腳下的塑膠跑道都變得格外柔軟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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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並肩慢跑了兩圈,沒有再說話。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他們身上和腳下投下流動的光斑。偶爾身體擺動時的輕微觸碰,隔著薄薄的校服衣料傳來微妙的溫度,每一次都讓江韻華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卻又舍不得拉開一絲一毫的距離。風的流動,青草的味道,還有身邊她若有似無的馨香,混合成一種奇異而令人沉醉的氛圍。
操場入口處傳來一陣喧鬨,似乎有班級開始整隊準備上體育課了。許清瑤放緩了腳步,氣息也平順了許多。她看著遠處集合的人群,側頭對江韻華說:“我得走了。下午第三節課後,美術社活動室見?海報有幾個小細節需要和你敲定一下最後的上色。”
“好!當然好!”江韻華立刻點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了點,隨即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許清瑤被他這緊張又雀躍的反應逗得莞爾一笑,朝他擺了擺手,轉身朝教學樓方向跑去。陽光勾勒著她纖細而充滿活力的背影,馬尾辮在身後跳躍著,像隻輕快的小鹿,很快彙入了三三兩兩的人群中,直至消失在樓門後的陰影裡。
江韻華停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很久。胸腔裡的那顆心臟依舊咚咚作響,敲得他耳膜生疼。他猛地抬起雙手,“啪”地一聲拍在自己滾燙的臉頰上,試圖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一點。
完了,他想。
他好像……真的要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