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雪萍終於成功攀上那小窗口，靈活地側身鑽進去，雙腳落在堅實的水泥平台上時，她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向下望去。
清晨的陽光恰好在這時穿過狹窄的巷子上空，如同舞台追光燈一般投射在江明華站立的位置，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溫煦的金邊。他站在巷子的陰影與陽光的交界處，微仰著頭，晨風將他額前的碎發吹動，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專注的眼睛。他仍穩穩地扶著那架舊梯子，仿佛守護著她每一步向上的道路。那幅畫麵安靜又充滿力量，讓林雪萍的心弦被狠狠地撥動了一下。一個男人在認真做事時流露的責任感、以及在守護重要之人時的沉穩專注，有著難以言喻的魅力。
“好了！很穩！”江明華見她安全到達，嘴角也漾開一絲安心的笑意。他將手中的公文包和裝著圖紙的硬質文件筒，小心地綁在梯子頂端一根橫杆上，“圖紙在裡麵，遞給我。”
林雪萍依言從文件筒裡抽出一張展開的藍圖和一個激光測距儀。江明華也借力踩住梯子中間的橫檔，一手扶著梯子，另一隻手穩穩地接過她遞下的工具，然後利落地幾步也攀了上來，動作敏捷而專業。
小小的夾層平台隻比窗口高出半米多，空間並不寬敞，勉強容得下兩個人站立。站直身體，視線豁然開朗。平台就位於那個要測繪的、僅剩幾根鏽蝕鐵圍欄的半廢棄陽台下方。站在這裡，可以平視這個陽台朽壞的木地板底部、以及連接主樓體的承重梁柱結構，位置絕佳。
江明華戴上眼鏡，目光變得極為銳利，迅速投入了工作狀態。他用指尖輕叩著陽台底部殘存的地板龍骨和水泥邊緣，仔細分辨材質和風化程度；用激光測距儀精準地對各個結構點進行數據采集；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快速地手繪著關鍵節點的草圖，標明損壞情況。他用平板電腦的攝像頭進行多角度拍攝記錄，尤其對那些裝飾性的拱券連接部位進行了細節掃描。偶爾會皺起眉頭，陷入思考，或者在筆記本上快速計算著什麼。
林雪萍站在他身側後方，靜靜地看著他專注工作的側臉。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下顎線，連眉宇間那因思考而微微聚起的細紋都顯得格外有魅力。指尖握著筆在圖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工具碰撞的輕微脆響，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沉穩、專注、在毫厘之間尋求精確與平衡的專業氣場，讓她有些移不開眼。她很少這樣近距離地沉浸式觀察他工作時的狀態——那個在學校之外，在屬於他的專業領域裡發光的江明華。
她看到圖紙上那些他筆觸精準的線稿、標注的數值數據。這讓她忽然想起高中畢業填報誌願時的茫然無措。那時自己對未來一片模糊，而江明華卻早已目標明確地鎖定了建築學。她記得他厚厚的筆記，裡麵也畫滿了各種複雜的幾何圖形和建築草圖。回憶與現實交織，她不禁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悄悄對準了此刻正半蹲著身體，用尺子測量一處裂縫長度的江明華側影。陽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的專注定格成一幀靜謐的圖畫。她按下了拍攝鍵。
“這裡，”江明華沒有抬頭，但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他一邊在圖紙上標注，一邊自然地開口，“看到了嗎？這塊嵌入牆體的鋼筋混凝土過梁，雖然看起來很舊，但結構主體非常完好，應該是當年花了大價錢的，是重要的結構支撐點。複原時關鍵是要保護好它。”
林雪萍湊近了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仔細看去。那是一個看起來很不起眼的、沾滿灰塵的灰白色結構。“好像……確實比旁邊風化得厲害的地方看著結實很多？”
“嗯，這就是為什麼這房子主體還能扛這麼多年。”江明華讚賞地看了她一眼，為她能理解建築結構的關鍵點。“材料、工藝，還有時代特征的選擇都很有意思。建築是會說話的，講述的是建造那個時代的審美和技術，甚至那個家庭的實力和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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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收起工具，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保持測量姿勢而有些僵硬的肩膀。夾層平台的空間確實狹小，他這一動作，距離原本就很近的林雪萍更近了。她幾乎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和身上清冽的木質香氣。
“差不多了，”江明華看著自己記錄得密密麻麻的圖紙和數據，滿意地點點頭，“支撐結構的數據和殘存構件的連接方式都摸清了。等會兒回去建模分析一下承重，設計加固方案就有了可靠依據。至於外觀複原細節，”他指了指那些殘破的雕花和欄杆樣式，“還需要再走訪一下附近的老街坊，也許能從他們的記憶碎片裡找到更多線索。讓那個小陽台重現生機，不隻是複原一個物件，更是重現一份連接幾代人的、充滿花草芬芳的生活記憶。”他的眼神帶著光，談論起工作的成果時充滿了投入的成就感。這份成就感，也因為分享了林雪萍的理解與陪伴，而增添了幾分獨特的溫暖。
他轉過身，準備收拾東西下去。小小的空間避無可避，兩人幾乎是麵貼著麵。清晨微涼的空氣中，他們的氣息無聲地交融。林雪萍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深色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小小影子。
他沒有立刻退開，而是低下頭，目光沉沉地鎖住了她。晨光熹微，在他的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空氣仿佛凝固，隻有巷子深處傳來的極遙遠的一聲鳥鳴，打破了這短暫的、被無限拉長的靜默。一種無形的、帶著暖意的張力彌漫在兩人之間。
林雪萍感覺臉頰有些發燙，有些慌亂地移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手機。她剛才偷拍他的小動作，仿佛被他洞悉了？心跳不受控製地加速。
江明華卻隻是輕輕彎了下嘴角，那笑意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在眼底蕩漾開溫柔的光暈。他沒有點破，反而伸手，動作輕柔地從她發梢拈下一片不知何時飄落的、細小的柳絮。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她微燙的臉頰，帶著一絲酥麻的悸動。
“走吧，林老師，”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你實踐課的作業素材，我也替你觀察了一點點。”他側身讓開位置，示意她先行。眼神裡的溫柔和促狹交織在一起，撩撥得人心弦微顫。
林雪萍覺得耳根更熱了，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小心地彎下腰，準備從那個小窗口鑽出，順著梯子下去。在她即將踩到梯子橫檔時，一隻溫暖寬厚的手掌穩穩地托住了她的手肘，給她無聲卻極其牢靠的支撐力量。是跟在他身後的江明華。
兩人再次腳踏實地站在清冷的巷子石板路上。剛才在那個小平台上無聲湧動的曖昧氣息，被巷子裡真實的涼意衝淡了些許，但並沒有消失，反而如同暗流在兩人心底悄然湧動。
江明華利落地將梯子歸還原位，拍拍手上的灰塵。目光掠過小樓頂層陽台殘破的陰影，又落回林雪萍身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剛才的體驗，算不算給你那個實踐課提供了一個微觀樣本？觀察一個建築角落的故事與變遷？”
林雪萍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感覺臉上的熱度稍稍平複。她點點頭，眼中閃爍著新的熱情：“當然算！而且非常有價值！”她拿出手機，飛快地開始記錄下剛才觀察到的細節：被踩得發亮的牆角石、老人放在陽台下夾縫裡的幾盆耐寒小蔥、固定在隔壁牆上一個簡陋的共享鳥食投喂器……這些都是生活自行設計的空間利用，充滿了人情的溫度。“謝謝你帶我來看這個‘案例現場’。”她的話語真誠，帶著研究者的專注光亮。
江明華看著她認真記錄的模樣，眼神溫柔而深邃。他低頭在自己的公文包外層口袋裡摸索了一下，然後掏出一樣東西：“說到樣本……我早上整理舊文件時，發現了一個這個。本來想拿給韻華看看幾勵他，看到你倒是想起來了。”
那是一張被時間浸染得微微泛黃、邊緣有些磨損的準考證。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神情嚴肅得近乎緊繃、眼神卻帶著一股不服輸韌勁的少年。
“咦？”林雪萍接過這張承載著歲月痕跡的薄紙，指尖拂過照片上少年熟悉的眉眼，又看了看上方清晰印著的年份和姓名——江明華。這正是他們的高考準考證！而且是她的！她高中時的模樣赫然其上！
“這……是我的準考證？”林雪萍的聲音裡充滿了驚訝，“怎麼在你這裡？”她翻過來看了看背麵，甚至還有她當年緊張無措時，用鉛筆下意識在上麵寫下的潦草演算公式。
江明華眼中浮現出深沉的追憶，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你忘了？考完最後一科那天，你一出考場大門，就把筆袋和準考證什麼的都塞給我保管，然後跑去馬路對麵買雪糕了，說是感覺整個腦子都在冒煙，需要冰一下降降溫。”他模仿著她當年風風火火的語氣，“等你舉著兩根雪糕跑回來，興高采烈地說解放了，我們就忙著商量晚上去哪裡慶祝，回去後各回各家，這證件就一直被我稀裡糊塗夾在筆記本裡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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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看著林雪萍驚訝又感動的表情，聲音放得更低，帶著一種純粹的溫柔：“後來整理東西時翻出來，看著上麵你演算的公式，還有當時你塞給我時那種……完全交付的信任感，就……沒有再還給你。覺得是個挺有趣的紀念品。”他抬起手，像過去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很自然地輕輕捏了捏她因為驚訝而微鼓的臉頰，笑容裡帶著一絲少年氣的狡黠，“珍藏彆人的準考證，算不算林老師課題裡值得記錄的另類城市行為藝術？”
這帶著薄繭的溫熱指尖觸碰到臉頰的瞬間，林雪萍感覺一股強烈的酸澀暖流瞬間衝上鼻梁，直抵眼眶深處。晨霧、油條的香氣、小巷裡的測繪工作……這些清晨的畫麵，最終沉澱成了眼前這張泛黃的準考證和指尖的溫度。
原來在她還不知道的時候，她的高中記憶碎片，就一直被他這樣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那些關於高考、關於緊張的午後、關於冰涼的雪糕和解放的歡呼……那段純粹為夢想拚儘全力的青春，在褪色的紙張上清晰複現，而它的另一個主角，就在眼前，用這種方式溫柔地提醒著她：曾經的點滴，都有人記得。
她攥緊了那張薄薄的準考證，另一隻手卻主動抬起，握住了江明華剛剛捏過她臉頰的手。她沒有再說話，隻是抬起頭，迎著光，望著他。初升的太陽已經爬升得更高，金燦燦的光芒終於毫不吝嗇地鋪滿了整個小巷，將他們兩人擁抱在溫暖之中。清晨的微風吹動她的發絲，撩過他深色的羊絨衫。四周老建築的滄桑與新生的晨光交織在一起。
江明華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反手更緊地握住了她的。十指交纏，掌心的溫度灼熱而清晰。他們就這樣站在斑駁的古老巷口，站在蘇醒的陽光裡，手握著手，目光深深交彙。
過去與現實，青春的奮鬥與歲月的沉澱，嚴謹的觀察與隱秘的柔情……所有的線條，在這明亮的光線下，在這緊握的雙手間，無縫隙地連接了起來，構成了“生活”這個最複雜也最動人的圖景。
巷子的儘頭，傳來早起孩童追逐嬉笑的聲音，混合著小販推車壓過石板的咕嚕聲。城市在喧鬨與日常中迎來它平凡又全新的一天。而並肩佇立在晨光中的兩個人，握著彼此的手，也握著一段用歲月寫就的深情，望向那屬於他們的，同樣充滿煙火氣與暖意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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