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幾陣風擦過教學樓光潔的牆磚,攪碎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昨夜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沒完全收住性子,此刻又若有似無地飄灑下來,密集的雨點無聲地砸在走廊濕漉漉的水磨石地麵上,洇開更深的暗影。空氣裡凝滯著一種冷颼颼的、考試季特有的水汽和沉重的寂靜,壓得人胸口發悶。
林雪萍的腳步在高三七班的教室門前稍作停頓。她指關節屈起,在閉合的深色木門上清脆地叩了兩下。篤,篤。
門應聲而開。
裡麵沒有往日課前那種細微的交談嗡鳴和挪動桌椅的窸窣。五六十雙眼睛,帶著熬夜後的疲憊血絲、掩藏不住的緊張或強自鎮定的故作輕鬆,齊刷刷地抬起來望向她,望向她手裡那摞並不算薄、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的淺灰色紙張。教室裡隻剩下窗外雨點更加清晰密集地敲打玻璃的唰唰聲,以及沉悶得幾乎凝滯的空氣。
期中考的試卷。生物。
林雪萍環視一周,年輕的麵龐上清晰可辨的壓力讓她心頭微緊。她走上講台,將那摞試卷輕輕放在桌麵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啪”。這輕微的聲響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裡激起無聲的漣漪。
“起立——”班長拖長的尾音打破這緊繃的寂靜。
“同學們好。”林雪萍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她微微點頭示意大家坐下。
試卷被前排的學生依次傳遞下去。一陣極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迅速掠過教室。很快,所有學生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有人迫不及待地埋頭尋找鮮紅的分數;有人則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敢翻開;還有人乾脆將試卷反扣在桌麵,似乎要緩一緩。空氣中彌漫開一種低氣壓——那是期望與現實碰撞後產生的無形硝煙。
林雪萍拿起教鞭,細長的頂端精準地指向掛在黑板一側的白色幕布。投影儀的光束刺破了教室裡的昏暗,一張放大的試卷題目清晰地展示出來。
“選擇題第十題,”她的聲音平穩清晰,“關於減數分裂異常的類型及其遺傳效應……全班四十八位同學,有三十一人錯選了b或c選項。”
她目光掃過台下。很多學生盯著投影幕布上那個放大的錯誤選項,眉頭緊鎖。前幾排的學生中,江韻華捏著筆的手明顯繃緊了,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坐在與他相隔一個座位的許清瑤,則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嘴唇內側,細白的牙齒在那柔嫩的皮膚上留下淺淺的印記,神情專注得近乎倔強。這位校花向來在數理上遙遙領先,生物的複雜圖景卻常常讓她感到棘手。
“陷阱在哪裡?”林雪萍聲音一頓,銳利的視線像探針般劃過每一個學生的臉,“b和c選項的表述,孤立看似乎都沾了邊,符合某種可能的認知。”她走到江韻華桌前,用教鞭輕輕點了點他攤開的試卷上那道題旁邊一片塗抹的草稿,“看這裡——思維過程的跳躍。看到題乾裡提到某號染色體,立刻就聯想到它對應的基因表達產物?慣性思維害死人。”她的語氣陡然嚴肅,帶著一種洞穿思維盲點的力量,“題乾明確提示的是行為異常,關注點應該在分裂期配對和分離過程的特殊性上!審題!審題!這是你們丟分最普遍也最可惜的地方!”
教鞭尖端落在試卷上那關鍵處,發出清脆的聲響。江韻華的臉色在瞬間變幻了一下,從錯愕到恍然,最後定格在一種夾雜著懊惱和慚愧的複雜表情。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旁邊的許清瑤若有所思,緊盯著題目中的細節。
林雪萍沒有多做停留,走回講台,手指一劃,幻燈片翻到了下一張。巨大的遺傳圖譜如同一張繁複的蛛網,瞬間鋪滿整個幕布。細密的連接線和複雜的基因型符號組合,帶著沉重的信息量傾瀉而下。後排傳來輕微的抽氣聲。
“接下來,綜合題,”林雪萍的聲音恢複了條理分明的講解狀態,卻依然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這題失分率,百分之七十一點六。”冰冷的數字撞擊著空氣。“為什麼?”她頓了頓,“對孟德爾定律和伴性遺傳的實質理解不透徹!看到x染色體隱性致病基因的標記符號,立刻就斷言父親正常則兒子必正常?”她的目光掠過剛剛在選擇題上栽過跟頭的江韻華,語速加快,“忘記了傳遞的鏈條!母親攜帶致病基因,父親完全正常的前提下,女兒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成為表型正常的攜帶者!當這個女兒再生育兒子時,兒子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發病!思維鏈條必須連貫,信息必須傳遞完整!斷裂在任何一環,結論都是致命錯誤!”
她的手指快速點在投影的幾個關鍵節點上,聲音清晰果斷地串聯起圖譜上各個沉默的符號所代表的命運走向。許清瑤飛快地在一張活頁紙上記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細微急促的沙沙聲,手腕緊繃的動作泄露出她麵對這信息洪流的緊張感。林雪萍瞥見,補充道:“不要光記符號對應!理解鏈條的邏輯和概率計算的依據!否則換了任何新的圖譜,依然是兩眼一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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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下鈴聲終於衝破沉重的課堂氛圍。那熟悉的、略顯刺耳的電鈴聲,此刻竟帶著某種拯救的意味。
投影光束熄滅,屏幕上巨大的遺傳圖譜瞬間消失。方才緊繃的壓力似乎陡然卸去不少,學生們紛紛長長吐出一口氣,身體不自覺地鬆懈下來,教室裡重新開始流動起輕微的低語和挪動桌椅的聲音,疲憊和一種解脫感清晰可辨。
“剛才的講評和改錯筆記,明天課前課代表統一收一下,我要檢查掌握情況。”林雪萍的聲音穿透逐漸嘈雜的背景,為短暫的喘息畫上截止線。“另外,這份試卷的詳細解析已上傳班級共享群,自己對照著分析錯因。”最後這句話是針對那些在課堂上仍滿臉困惑的學生。
學生們陸續起身離開。許清瑤獨自坐在座位上沒有動,麵前的活頁紙上畫了幾個大大的問號,正對著那張複雜的遺傳圖譜位置。她握著筆的手指收緊又放鬆,反複幾次,最終也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筆記,細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思緒。
江韻華利索地收拾好文具盒和書本,經過許清瑤桌邊時腳步緩了那麼一秒,似乎想說什麼,目光掠過她紙上那些刺眼的問號。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終是沒開口,快步跟著其他同學走出了喧鬨漸起的教室後門。
林雪萍站在講台上整理剩下的試卷和教具,眼角的餘光將這一幕收入眼底。那瞬間的少年情思,像水麵的漣漪,倏忽起落。她微微搖了搖頭,抱著剩餘的試卷和教案走出了教室。
回到略顯空曠的辦公室,室內光線柔和不少。幾位同事還在伏案工作,或是輕聲打著電話聯係學生家長。林雪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翻開下一摞待批改的試卷——這是理科實驗班的測驗卷,難度更高,題量也更大。紅筆握在指間,筆尖熟練地在紙上勾畫、標注。那些對號、叉號、圈點和簡短的批語,無聲地決定著紙張另一端的期待與失落。
時間在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聲和辦公室裡翻動書頁的窸窣聲中悄然流走。窗外的雨勢似乎又大了一點,打在窗沿發出連續細碎的嘀嗒聲。
批改過半,肩頸的僵硬和視覺的疲勞悄然襲來。她抬起手腕,輕輕揉捏著發酸的後頸,視線無意識地向窗外抬了一下——
隔著模糊著細密雨水的寬大玻璃窗,在樓下通往教工宿舍的林蔭道入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靜靜佇立著,沒有打傘。
是江明華。
雨水將他身上那件卡其色的風衣肩頭打濕了一片,顯出深色的濕痕。他沒有來回踱步避雨,隻是站在原地,身姿挺拔。他麵朝著教學樓林雪萍辦公室所在的方向,微微仰著頭。雨絲不斷落在他臉上,他卻毫不在意,目光穿透朦朧雨幕和樓宇的空間,仿佛能準確地捕捉到那個正在格子間裡奮筆疾書的單薄身影。
隔著雨,隔著玻璃,隔著樓層與喧囂的城市噪音,林雪萍心頭某個角落仿佛被一隻溫熱的手熨帖地撫過。
她放下揉著脖頸的手,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撥電話。隻是隔著這雨幕,也靜靜地回望著他,仿佛某種無聲的儀式。濕漉漉的地麵映著遠處路燈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淡。辦公室內燈光是暖黃色,窗外暮色四合,雨意彌漫,他站立的姿態像一把測量某種無形深度的標尺,沉靜而堅定地錨定在視線的焦點上。
林雪萍拿起桌上的保溫杯,輕輕旋開杯蓋,裡麵枸杞的甘香和紅棗的甜潤隨著熱氣絲絲縷縷溢出。她抿了一小口微燙的液體,暖流溫柔地滑入喉嚨,仿佛驅散了窗外浸入的涼意,也安撫了指尖因專注修改而殘留的一絲疲憊帶來的微顫。
那絲甜暖入喉,她的嘴角不自覺微微翹起一個弧度,視線卻再次落回試卷上。紅筆重新在紙麵遊走,但握筆的姿態似乎比剛才柔軟了幾分,落下的批注線條也似乎多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溫度。
過了約莫一刻鐘,林雪萍收起這一疊批改完畢的試卷,整齊地疊放在辦公桌的一角。另外幾張需要重點評講的題目被她單獨抽出來,做了標記。她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雙腿,走向窗邊。
江明華依然站在原處,身上的濕痕似乎更深了些。昏黃的路燈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暈開一小圈迷蒙的光暈。
她從抽屜裡取出一把藏藍色的折疊傘,撐開,快步穿過此刻已冷清下來的走廊。下了樓梯,推開教學樓厚重的玻璃門,風雨的氣息混合著校園裡植物被雨水衝刷後的清冽撲麵而來。她舉著傘,快步穿過小小的中心花園,水花無聲地在鞋邊濺開細小的漣漪。
走到林蔭道入口,兩人的距離縮短到咫尺。
“等多久了?”林雪萍將傘往他那側移了移,試圖為他也遮蔽一些雨絲。
傘頂立刻被抬高了一截,江明華伸過手,很自然地接過了傘柄。他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是溫熱的。傘麵徹底傾斜到她這一邊,細密的雨點被隔絕開。“沒多久,”他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熬夜後慣有的低沉沙啞,“正好過來看看你,就順路停下看看。今天講評課……效果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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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空間有限,他的肩不可避免挨著林雪萍有些微涼的臂膀。雨水浸染的微涼和男人身軀散發的熱力,構成奇異的反差。他低頭看著她,雨滴沿著他鋒利的眉骨滑落。林雪萍微微仰起臉,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壓力顯而易見,”林雪萍跟他並肩,朝著教工樓的方向緩步走去,鞋尖點在水窪上,濺起水花又被迅速落下的雨滴覆蓋,“尤其江韻華,遺傳題陷阱踩得結實,許清瑤那張圖譜麵前也困住了好一會兒。急不來,需要慢慢消化。”
“都這樣過來的。”江明華的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手肘看似不經意地輕輕碰了下她的手臂,“今晚就彆再批了,眼睛還要不要?”話語看似埋怨,但其中蘊含的關切像傘外這春雨一樣細密無聲地將她籠罩。
“就剩幾份了,明天還有兩節課……”林雪萍下意識反駁,偏過頭,卻正撞進他深邃且不容置疑的視線裡。那目光仿佛帶著某種令人安定的力量,讓她堅持的話停在了嘴邊。兩人並肩而行,傘內傘外的世界被雨聲輕輕隔開,隻剩下步調一致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輕微悉索。
走到教工樓下狹窄的自行車棚入口,這裡頂棚可以勉強遮擋些風雨。江明華收了傘,水珠沿著傘骨滴滴答答落在腳邊濕滑的水泥地上。他彎下腰,從他那輛半舊自行車的車筐裡拿出一個體積不小的硬質紙袋,遞給林雪萍。
“我媽托人捎來的新鮮薺菜,”他指尖沾著雨水的涼意,在交接紙袋時短暫地觸碰到林雪萍的手背,“還有一小包她新炒的茶葉,說是清火。怕你這幾天熬夜上火。”
林雪萍接過袋子。薺菜清幽略帶泥土氣的濕潤香氣透過牛皮紙袋縫隙鑽出來,裡麵應該還有一小紙包炒得焦香的龍井,清新的茶氣也隱約縈繞鼻尖。她心中微暖,張阿姨的掛念總是通過這些細微之處悄然流淌。
“幫我謝謝阿姨。”她輕輕拎著袋口,手指感覺著紙袋的韌度和裡麵蔬芽的鮮活,“等忙完這段再去看她。”
“嗯,不急,”江明華低頭看著她手中還握著的那把傘,“傘你拿著,彆淋著了。”他沒有要立即上樓的意思。
“那你……”
“我車就在棚子外麵,幾步路。”江明華指了指不遠處模糊在細雨中的車影。隨即,他的目光掠過她懷中那個碩大紙袋,溫聲道:“快上去吧。”
林雪萍點點頭,抱著那袋帶著泥土和綠茶香氣的饋贈,轉身踏進樓門。走上幾級台階後,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在樓梯口的玻璃門後回望出去。自行車棚外籠罩著一層細密的雨簾,幾乎模糊了輪廓。但她清晰地看見,那個挺拔的身影並沒有走向汽車。他停在原地,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依舊微微仰著頭,無聲地望向她辦公室亮著燈的那扇窗。
燈光切割開樓道昏暗,映照著她懷中新鮮的薺菜葉尖翠綠的輪廓。她停留了幾秒,默默轉身拾級而上,塑料水壺被雨淋濕的肩頭留下微涼的濕意。這無聲的目送,比任何言語的叮嚀更重。她最終消失在樓道拐角的陰影裡。
與此同時,市圖書館一層安靜的報刊閱覽室靠窗一角。
桌上攤開幾本厚重的《遺傳學精解》《生物統計學核心方法》。許清瑤緊蹙著眉頭,指尖煩躁地戳著眼前攤開的資料,筆尖在草稿紙上畫出一道道毫無意義的弧線。麵前那份考卷上糾纏複雜的譜係圖,似乎正用冰冷的線條對她發出無聲的嘲諷。旁邊一本攤開的習題冊空白位置,幾個被她畫了無數圈圈的遺傳問題依舊刺目地空白著。她的臉頰因為挫敗和焦慮微微漲紅。
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江韻華正埋頭對付麵前攤開的另一份物理習題冊。筆尖摩擦紙張,發出均勻持續的沙沙聲。他神情專注,顯然已攻克了大部分難關,隻剩最後幾個難題需要推演。厚厚一遝演草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公式推導和受力分析圖。
閱覽室裡隻有書本紙張摩擦的細響,燈光柔和,照在少年少女低伏專注的頭頂上。
過了一會兒,江韻華擱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帶著完成任務的輕鬆感。他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這才抬起頭,目光越過書本堆成的矮牆,落在對麵仍在與圖譜和遺傳定律角力的許清瑤身上。
他猶豫了一瞬,還是站起身,放輕腳步走到許清瑤身邊,微微俯下身體看向她麵前的考卷。
“要不……我看看?”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氣聲,帶著點試探的意味。
許清瑤猛地抬起頭,眼中除了因絞儘腦汁而浮現的血絲,還有一層薄薄的委屈被硬殼包裹的倔強。“不要!”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脫口而出,帶著點被冒犯領地的小獸般的攻擊性,手指更是下意識地壓住自己的習題本。但隨即她看到江韻華臉上那點純粹的、想要幫忙的神情,眼神裡的尖銳迅速軟化下去,隻剩下一種更深的無力和懊惱。
“這題……我按課本上的模型套了不止三遍,”她指著一個標注著‘顯性不完全外顯率’的複雜家係節點,聲音裡不自覺地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向熟悉之人泄露的軟弱和迷茫,“概率算出來跟標準答案就是差一截……到底是哪裡理解岔了?”她抬眼望向江韻華,燈光在那雙漂亮的眸子裡折射出一點依賴的光點,儘管她可能並未意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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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韻華的目光在她指著的那個複雜的分析點飛快掃過。線條、符號、備注文字在眼前交錯。他拉過旁邊一張空椅子坐下,身體朝她那邊靠近了些,盯著那個充滿困惑的題眼,眉頭也皺起來開始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