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達室老周舉著電報衝進來時，高小林正對著體檢表上的“肛檢待查”四個字發呆。電報黃紙上的油墨還沒乾透，“細菌性痢疾”幾個字像幾滴濺開的醬油，糊在“艾滋病誤診”的墨團上。
“看看這叫什麼事！”李海山局長拍著桌子站起，中山裝第二顆紐扣突然崩飛，滾到陳永年腳邊。辦公室主任彎腰去撿，眼鏡滑到下巴上，恰好看見高小林猛地把體檢表塞進褲兜。
“同誌們！”局長扯著嗓子喊，走廊裡正在接熱水的會計張大姐探進頭來，搪瓷缸子還滴著水，“王建國同誌的問題屬於醫療誤判！但這不等於咱們可以放鬆警惕......”
“那我這胸片......”司機老張舉著x光片擠進來，片子上右肺位置真有片模糊的陰影，“昨兒放射科大夫非說像肺吸蟲，鬨得我老婆一宿沒睡......”
“啥肺吸蟲！”陳永年終於扶正眼鏡，伸手戳了戳片子，“這是咖喱葉！印度飛餅的葉子！”他轉向局長，“我早說嘛，體檢就是防患於未然，現在好了，謠言不攻自破......”
“可我用了他的手絹！”高小林突然開口，聲音裡還帶著哭腔。所有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到他手腕上——那截花手絹角正從他襯衫袖口露出來，粉牡丹圖案在日光燈下格外刺眼。
會議室裡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張大姐的搪瓷缸“當啷”落地，滾出老遠。老張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後腰撞上文件櫃，嘩啦啦掉下一疊《計劃生育手冊》。
“小林啊，”李海山突然放緩語氣，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高小林聞到局長身上有股萬金油混著煙味的氣息，跟他爸辦公室裡的味道一模一樣，“誤會歸誤會，但組織上的關心不能少。這樣吧，你明天去省醫院再做次全麵檢查......”
“我也去！”陳永年突然舉手，臉上堆起笑，“最近總覺得頭暈，可能是血壓高......”
“都去都去！”局長揮了揮手，像在驅散窗外的梧桐葉，“明天全局停擺，集體去省醫院。老陳，你負責聯係車輛，一定要強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牆上的“實事求是”標語，“強調是貫徹年初的健康工作計劃！”
第二天清晨，兩輛解放牌卡車停在局門口。張大姐往每個人手裡塞了個油紙包——裡麵是她昨兒連夜烙的蔥花餅，說是“醫院食堂的米湯能刮腸油”。高小林坐在卡車後排，看著自己磨破邊的人造革公文包，突然想起王建國被抓走時，公文包裡掉出的半塊印度飛餅，說不定還在某個角落發著黴。
省醫院走廊裡，穿白大褂的大夫看著烏泱泱的人群直皺眉頭。“你們這是......”他話沒說完，就被陳永年塞了包大前門香煙。辦公室主任陪著笑：“響應四化建設，加強乾部健康管理嘛！”
抽血室裡，護士看著高小林肘彎上的針眼直搖頭：“小夥子，你這血管細得跟電話線似的。”旁邊的老張突然笑出聲：“可不是嘛，他在印度拉得跟電線杆子似的......”話沒說完，就被陳永年狠狠踩了腳。
最熱鬨的要數尿檢處。張大姐舉著塑料杯跟護士爭論：“我這顏色深是因為今早喝了紅糖水！你們不能瞎寫......”高小林遠遠看見，突然想起小時候跟父親去開會，禮堂裡的暖水瓶總是灌著濃茶，跟這顏色倒有幾分相似。
臨近中午，李海山被院長請去辦公室喝茶。回來時他臉色凝重，手裡多了份文件。“有個事要說明，”他清了清嗓子，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王建國同誌的痢疾......是耐藥性菌株，省衛生廳要求密切接觸者......”他看向高小林，“需要隔離觀察三天。”
走廊裡的吊扇發出惱人的嗡鳴。高小林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響。老張突然拍了下大腿：“隔離好啊！正好躲躲這秋老虎......”話沒說完，就看見局長手裡的文件上蓋著紅章，“醫學觀察通知書”幾個字像張開的虎口。
陳永年突然擠到前麵，手裡舉著張紙：“李局，我剛問了大夫，說密切接觸定義很嚴格！小林同誌用的手絹是間接接觸，不算一級暴露......”他推了推眼鏡，目光在高小林袖口的花手絹上掃過，“再說了，咱們局裡誰沒吃過王建國帶的咖喱糖？要不......”
“全體留觀！”李海山突然拍板，聲音裡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走廊儘頭的窗戶透進一縷陽光，正好照在他頭頂的白發上，像戴了頂金色的草帽。張大姐的蔥花餅還沒吃完，聽見這話，餅渣簌簌掉在的確良褲子上。
三天後，當所有人帶著“健康”的體檢報告回到單位時，傳達室又收到一封電報。老周戴上老花鏡，磕著瓜子念出聲：“王建國因聚眾賭博，已被當地公安機關拘留......”
辦公室裡，高小林正在撕毀那份“肛檢待查”的單子。窗外的梧桐葉已經落光，露出灰撲撲的樹枝，像誰隨手畫的水墨畫。陳永年捧著新領的搪瓷缸子，缸子上印著“先進工作者”，他湊近局長：“李局，年底評先......”
“先把衛生搞搞吧，”李海山看著牆角堆積的咖喱粉袋子，突然想起什麼，“對了，通知食堂，以後彆弄什麼印度飛餅了，群眾反映......”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高小林空了的袖口上，“反映容易鬨肚子。”
走廊裡，老張正跟張大姐炫耀他的體檢表：“你看這‘心肺正常’，比我那輛破解放還紮實！”兩人的笑聲混著暖氣片的嗡嗡聲，飄向走廊儘頭的“為人民服務”銅匾，匾上落著片沒掃乾淨的咖喱葉，在夕陽裡泛著金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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