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林在審批辦的晨會把鐵皮辦公桌拍得震天響，桌上的搪瓷缸子蓋彈起來又重重落下，缸沿磕出個小豁口。“家屬院那排車棚堆著二十七輛鏽成廢鐵的自行車，車座子都被耗子啃出窟窿了！局裡昨天剛發的紅頭文件，這禮拜必須清出來改便民超市，誰耽誤事誰寫五千字檢查！”剛轉正三個月的小李“騰”地從木椅上彈起來，軍綠色挎包帶甩到肩上打了個結，“主任放心！拆自行車、刮牆皮、刷白灰、拚貨架，我帶倆臨時工三天準能弄完！”斜對桌的小五叼著沒點燃的紅梅煙翻眼皮，煙灰缸裡的煙蒂堆成小山頭，“車棚那破頂子去年漏雨就沒修，改超市？下禮拜下雨不就成了水簾洞？”高小林抓起桌上的《三產項目實施細則》朝小五砸過去，文件邊角在他胳膊上劃出紅印，“少廢話！這是政策要求，按流程走！出了問題我擔著，你少在這兒陰陽怪氣！”芭娜娜突然從門外擰著腰走進來，燙得卷卷的頭發上還沾著亮晶晶的發膠，路過辦公桌時帶起一陣刺鼻的香味。“主任，采購的活兒給我唄？我表哥在城南批發市場看倉庫，他說能拿到內部價，保證進的貨又好又便宜！”高小林皺著眉揮揮手，“趕緊去，彆弄些臨期的破爛回來，不然扣你這個月獎金！”芭娜娜轉天一早五點就蹬著二八大杠往批發市場趕，車筐裡還裝著個空麻袋。穿花襯衫的批發商正蹲在倉庫門口嗑瓜子，見她來趕緊把瓜子皮往身後踢，“娜娜妹子，這批餅乾是正宗洋貨，包裝上全是英文，你看這印刷多精致！原價八塊五一盒，現在三塊錢給你，就剩這最後五十箱了，過這村沒這店！”她蹲在地上翻了翻最上麵的箱子，見包裝印著密密麻麻的外文，掂量著每盒都挺沉就全定下了，掏出麻袋裡的三百塊錢拍在批發商手裡。雇了輛三輪車拉回家屬院，卸到第三箱時發現最底下那盒的包裝破了個三角洞，深綠色的黴點從裂縫裡擠出來，像長了層青苔。再仔細瞅包裝角落，生產日期赫然是去年的，嚇得她撒腿跑回辦公室翻出整卷寬膠帶，蹲在車棚地上把所有盒子的日期全粘死，粘到手指發僵還念叨“誰會趴地上細看啊，能賣出去就行，賣出去就能拿提成”。小五扛著木梯子架在車棚東牆上，梯子腿在水泥地上磨出兩道白痕。他蘸著紅油漆寫字時，把“便民超市”寫成“便麵超市”，“雞蛋”刻成“雞旦”，“方便麵”愣寫成“方使麵”，末了還在右下角畫了個缺門牙的笑臉，笑臉上的眼睛歪得快貼到耳朵上。剛收工把梯子往牆上一靠，就聽見收發室老王頭舉著搪瓷缸子在樓下扯著嗓子喊，“快來看啊！審批開辦‘便麵超市’啦！還賣‘雞旦’咧！這字錯得能噎死人！”財務科的人全扒著二樓窗台笑，科長扶著欄杆笑得直顫，欄杆上的白漆都被他蹭掉了兩塊，“高小林帶的兵就這水平？審批辦的臉都讓他丟儘了！”小五拎著沒蓋的油漆桶衝出來，桶裡的油漆晃出兩道紅弧線，“笑屁！認字就行唄，難不成還得請大學教授來寫？有本事你們來寫！”小李帶著倆臨時工清車棚，鏽自行車拖得後院地麵劃出三道深溝，溝裡還卡著幾片車胎碎片。用洗衣粉水刷牆時忘了戴手套，白一塊黃一塊的牆麵上全是黑手印，像落了一群烏鴉。四張掉漆的辦公桌從倉庫搬出來，桌腿墊著碎磚頭才放平，左邊碼著二十捆用草繩捆的衛生紙，每捆十卷都勒出了紅印；右邊堆著二十箱華龍方便麵，箱子角被磕得卷了邊；中間擠著芭娜娜弄來的“進口餅乾”，箱子摞得歪歪扭扭，最上麵那箱還晃悠著像要倒。他翻出個掉了仨珠子的算盤，扒拉半小時也算不清一箱方便麵有多少包，最後急得抓頭發，找會計借了本線裝賬本，扉頁上寫“誠信經營，童叟無欺”時，“叟”字少了一撇還渾然不覺，寫完得意地拍了拍賬本。開業當天，高小林借來件帶墊肩的藍夾克，肩膀墊得像兩座小山，站在綁著紅綢的自行車貨架搭的台子上，舉著紅紙發言稿喊得脖子上青筋直跳，“咱這便民超市，油鹽醬醋、日用百貨一站式服務，以後大夥不用跑二裡地去供銷社了！”底下站著的大媽們踮腳瞅見三排貨，穿藍布衫的王大媽立刻扯著嗓子喊，“高主任這叫一站式？站著都嫌擠！我家醬油瓶空了，你這兒有嗎？”他額角冒汗，手在背後偷偷抹了把，“剛起步！以後肯定全！下個月就進醬油！”從早八點到晌午，進來的人全是捏捏餅乾盒、摸摸衛生紙就走。三樓張大媽捏著餅乾盒皺眉，指甲在包裝上劃出白印，“這盒子怎麼黏糊糊的？還有股怪味！”芭娜娜搶過來就往貨架塞，手心都攥出了汗，“進口貨都這樣！防潮塗層！高級著呢！”大媽甩開她的手，“我閨女從深圳帶的洋貨可不是這德行！”扭頭就走，步子快得差點絆倒門檻。到下午三點，貨架上的東西紋絲沒動，高小林拽住正要下班的保衛科老李，“老李，拿兩提衛生紙！記賬上！你家孫子擦屁股總用得上！”老李往後躲，手擺得像撥浪鼓，“我家還有半箱呢！上禮拜供銷社剛買的！”最後他掏出錢包拍在櫃台上，響聲震得餅乾盒晃了晃，“小李，十包方便麵、五提紙，記我賬上！”小李手抖得握不住筆，把1塊2的方便麵寫成2塊1，五斤糧票硬記成十斤，高小林掃都沒掃就簽了字，簽完還拍了拍小李的肩。轉天一早，穿碎花衫的劉大媽舉著餅乾衝進來，餅乾渣撒了一路，“這玩意哈喇味都透出來了！膠帶底下藏著去年的日期！你當我老眼昏花啊！”小李嚇得“嗖”地鑽到櫃台底下，芭娜娜梗著脖子喊，“進口的保質期長！比國產的多半年呢！”大媽把餅乾摔在桌上，包裝紙裂開個大口子，“長到發黴？我現在就去局裡告你們賣過期糧！”高小林從辦公室竄出來，硬塞兩包方便麵給大媽，手勁大得捏扁了一包，“誤會！賠您的！千萬彆去局裡！”第五天，小李見實在沒人買，偷偷在門口貼了張黃紙寫“買一送一”，字寫得歪歪扭扭。二樓趙大爺拄著拐杖來買兩包方便麵，他翻遍櫃台找不著贈品，急得直跺腳，抓起自己帶飯的鋁飯盒就遞，“大爺，這個送您！全新的，我就用了三天！”晚上回家被媳婦拿著擀麵杖追著打，樓道裡全是“你腦殼被門夾了？飯盒送顧客？”的罵聲，鄰居們全扒著門縫看熱鬨。小五寫的海報被雨水泡成“更麵超市”，字糊成一團黑，像趴在牆上的蟲子。小孩們拿石頭在牆上畫圈，邊畫邊唱，“審批辦，寫字醜，雞蛋寫成雞屁股！”其他科室的人故意繞路來看，穿中山裝的老王搖著頭說，“高主任這超市夠便民的，便民繞道走啊！”他氣得把辦公室門摔得震天響，桌上的搪瓷缸子都震到了地上，缸裡的茶水潑了一地。月底那天，會計小張舉著賬本闖進來，賬本頁子都被翻得卷了邊，“主任！流水五十八塊三，進貨花了三百七，還不算咱自己買的那些！這窟窿填不上啊！”高小林盯著賬本上密密麻麻的紅筆，突然抬腳踹向桌子，桌子腿“哢嚓”響了一聲，“暫停營業！升級改造！”小李耷拉著頭去貼通知，漿糊抹得太多，通知紙都皺成了團。小五蹲在台階上抽煙，煙圈吐得一個接一個，“早說搞不成，非逞能，這下改回自行車棚得了，省得丟人現眼。”居民路過瞅著“升級改造”的通知直樂，穿黑布鞋的李大爺喊道，“高主任，啥時候讓咱停自行車啊？我那輛‘永久’都快鏽成廢鐵了！”高小林在辦公室擦汗，毛巾都擰出水了，bp機突然嘀嘀響，局辦公室的信息刺得他眼疼：“便民超市作為三產典型，下周三領導視察，請準備詳細彙報材料。”他攥著bp機的手抖得厲害，塑料殼子都快被捏碎了，毛巾“啪嗒”掉在地上，半天沒說出一個字，窗外的麻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像在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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