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荊江血浪
1938年深秋,長江荊江段籠罩在鉛灰色的霧靄裡。杜誌遠站在"致遠號"甲板上,手按腰間駁殼槍,目光掃過並排而行的三艘貨船。最末那艘"民生號"貨艙裡,八百箱漢陽造步槍和二十挺捷克式輕機槍用防水油布裹得嚴嚴實實,木箱縫隙間滲出的槍油味混著江水的腥澀,在潮濕的空氣裡格外刺鼻。
"老大,前麵就是虎跳峽了。"大副老周抱著舵輪,古銅色額頭上的刀疤在陰影裡泛著青。這條跑了二十年長江的老船工,此刻盯著前方逐漸收窄的江麵,喉結重重滾動,"當年張督辦的鹽船就在這兒觸過礁,暗礁群跟虎牙似的。"
杜誌遠點點頭,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駁殼槍柄上的防滑紋。三天前從宜昌港啟航時,他就收到地下黨傳來的密信,說日軍沿江巡邏艇最近在沙市至城陵磯段活動異常。可前線急電催得緊——第五戰區李宗仁部正組織台兒莊會戰,急需這批從香港轉運來的軍火。
船隊剛駛入峽口,右舷突然傳來悶雷般的轟鳴。三艘掛著太陽旗的高速炮艇從彎道處衝出,船頭激起的白浪足有兩人高,艇首架設的九二式重機槍噴出火舌,子彈打在"致遠號"鋼板上濺出串串火星。
"隱蔽!回擊!"杜誌遠大吼著拽下老周,兩人剛滾到絞車後麵,一發炮彈就落在十步外的甲板上,木屑混著彈片橫飛。年僅十六歲的見習水手小李正往機槍位爬,左肩突然綻開血花,整個人被衝擊力掀進江裡,隻來得及發出半聲慘叫。
"狗日的!"輪機長老王從底艙衝上來,抱著一挺捷克式輕機槍甩開槍托,槍管架在欄杆上就是一梭子。他粗壯的手指扣著扳機不放,彈殼叮叮當當砸在甲板上,卻見最前麵的日軍炮艇突然轉向,船頭調轉時露出船舷水線處的鐵錨標誌——是海軍特彆陸戰隊的巡邏艇。
杜誌遠貼著甲板摸到船舷,從彈藥箱裡拽出顆手榴彈。江麵距離炮艇不過三十米,能清楚看見駕駛艙裡戴著白手套的日軍指揮官,望遠鏡反光在他臉上晃了晃。拉環的瞬間,他聽見身後傳來老周的驚叫:"誌遠!左舷還有!"
側身望去,第二艘炮艇不知何時繞到了船隊左側,艇尾架設的迫擊炮正在調整射角。杜誌遠突然看見"民生號"船長陳老三抱著根爆破筒衝到貨艙頂,船身吃水線因載重過深,甲板離江麵隻剩兩尺。就在迫擊炮炮彈呼嘯而至的刹那,陳老三扯開導火索,爆破筒的火光映著他扭曲的笑臉,像尊青銅雕像般躍入水中。
"轟——"
水雷般的爆炸掀起巨浪,"民生號"左舷被炸開三尺長的裂口,江水倒灌進艙。杜誌遠眼睜睜看著陳老三的屍體被浪頭推上水麵,胸前炸出的傷口還在湧血,手裡卻仍緊緊攥著半塊染血的船舵碎片。
"加速!走暗礁區!"杜誌遠抹了把臉上的血水,衝駕駛室嘶吼。老周早就看懂了他的眼色,舵輪猛地向左打死,"致遠號"吃水較淺的船頭紮進右側淺灘,船底擦著暗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跟在後麵的"複興號"船長是宜昌有名的"江豬",閉著眼都能數清江底的礁石,此刻正光著膀子站在船頭,用船篙狠敲欄杆示警:"左三丈!右五尺!"
日軍炮艇果然不敢追進暗礁區,在峽口外兜圈子,重機槍子彈卻仍追著船隊掃射。杜誌遠貓腰爬進底艙,隻見輪機艙進水三尺,三個輪機員正用帆布堵著裂縫。最年輕的阿明後背全是彈片劃傷,卻還在往鍋爐裡添煤,火苗從爐門竄出來,把他半邊臉烤得通紅。
"老大,前艙彈藥箱進水了!"管艙的老錢光著腳衝進來,腳踝處纏著染血的布條,"捷克式的槍栓怕是要生鏽!"
杜誌遠跟著他衝進前艙,鹹澀的江水已經漫過腳踝,十幾個木箱泡在水裡。他抽出匕首撬開箱蓋,見槍托底部果然有水漬,立刻扯下脖子上的毛巾塞進槍托縫隙:"把所有棉絮、帆布都找來!快!"
船隊在暗礁區整整躲了兩個小時,直到暮色四合,日軍炮艇的引擎聲漸漸遠去。當"致遠號"緩緩靠上南岸一處廢棄的漁村碼頭時,杜誌遠才發現右小臂不知何時被彈片劃開道口子,鮮血浸透了袖口。
"杜先生!"岸上突然傳來低喚,幾個裹著破棉襖的漁民摸黑迎上來,領頭的老漢腰間彆著把砍柴刀,"我們是江防軍的眼線,你們的船不能停太久,鬼子的巡邏艇天亮前準會回來。"
老周踉蹌著從甲板上搬下兩箱壓縮餅乾:"老鄉,我們需要木料補船,還有柴油——"話沒說完就被杜誌遠打斷:"把藥品分一半給鄉親們,他們幫咱們望風。"說著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六支磺胺粉針劑,這是原本留給重傷員的救命藥。
漁村的曬穀場成了臨時修船廠。老船工們借著月光,用浸過桐油的麻繩混合石灰填塞船縫,杜誌遠蹲在"致遠號"舵艙裡,借著火油燈的光查看航海圖。艙門外突然傳來爭吵聲,出去隻見老王正揪著個年輕船員的衣領:"你小子想當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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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的小趙渾身發抖,褲腳還沾著江水:"我、我爹前天剛被鬼子炸死在漢口碼頭......"話沒說完就哽咽起來。杜誌遠按住老王的手,從口袋裡摸出張泛黃的照片——那是三年前他帶著船隊首航時,全體船員在上海外灘的合影。小趙的父親老陳站在最邊上,笑得像個孩子。
"你爹最後一次跟我跑船時說,"杜誌遠的聲音輕得像江風,"要是他沒了,讓我把他那半瓶燒酒澆在江裡。"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酒葫蘆,倒在小趙手心裡,"現在鬼子就在下遊,你是想帶著你爹的酒去報仇,還是讓它混著眼淚喂魚?"
小趙猛地抹了把臉,從腰間扯出把生鏽的匕首:"杜先生,給我支槍!"
午夜時分,江麵飄起冷雨。杜誌遠站在修補好的船舷邊,看著老周帶著三個船員劃著舢板去前方探路。"複興號"的艙底還在滲水,不得不把部分槍支轉移到"致遠號",甲板上堆滿了用油布裹緊的木箱,像座灰色的堡壘。
突然,西南方向傳來三聲悶響——是約定的警報信號。杜誌遠的心猛地揪緊,老周他們怕是遭遇了日軍巡邏隊。果不其然,五分鐘後,江麵遠處亮起刺眼的探照燈光,三艘炮艇正破浪而來,引擎聲震得江水發麻。
"解纜!走主航道!"杜誌遠的命令讓所有船員一愣,老船工們都知道,主航道雖寬,卻布滿日軍布設的浮雷。但此刻暗礁區方向也傳來引擎聲,顯然敵人早就算準了他們的退路。
船剛駛入主航道,第一顆照明彈就升上夜空,慘白的光芒照亮了整個船隊。杜誌遠看見最前麵的炮艇甲板上,站著個戴著白手套的日軍軍官,正是白天在駕駛艙見過的那個。對方舉起軍刀,用生硬的漢語喊著:"停船投降!"
回答他的是"致遠號"船頭架設的機關炮。老王不知何時爬到貨艙頂,抱著從破損槍支裡拚湊出的機關炮,朝著日軍旗艦就是一梭子。杜誌遠趁機指揮船隊呈扇形散開,利用貨船吃水不同的優勢,在浮雷區蛇形前進。
一顆水雷在"複興號"右舷爆炸,船體劇烈傾斜,卻恰好避開了後續的炮彈。杜誌遠看見"複興號"船長"江豬"站在即將沉沒的船頭,對著日軍炮艇比出中指,然後隨著船體一同沉入江底,水麵上隻留下串氣泡。
當晨曦染紅江麵時,船隊終於望見了城陵磯的燈塔。杜誌遠數了數剩下的船隻——三艘貨船隻剩"致遠號"還在勉強航行,甲板上的木箱被子彈和彈片穿出無數孔洞,卻沒有一箱開裂。
靠岸時,迎接他們的是早已等候的國軍運輸隊。當第一箱步槍抬下船時,負責接應的張營長突然敬禮:"杜先生,李宗仁長官來電,說您這次運來的不是軍火,是五萬將士的命。"
杜誌遠望著漸漸散去的硝煙,想起陳老三死時攥著的船舵碎片,想起小趙父親的那張合影,想起所有沉沒在江底的兄弟。他摸了摸胸前的駁殼槍,槍柄上的防滑紋早已被血水浸透,卻比任何時候都握得更緊。
長江水依舊滔滔東去,載著破碎的船板和未冷的熱血,朝著黎明的方向奔湧。那些沉沒在江底的英魂,終將化作這座民族的豐碑下,最堅實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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