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燼》第二章暗潮
1938年深冬,上海霞飛路的梧桐葉落儘了。陳其業站在三菱株式會社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日軍巡邏車的探照燈掃過街角,西裝內袋裡的懷表硌得肋骨生疼——那是杜誌遠在他留日前送的畢業禮物,表盤上"慎終如始"四個刻字早已被磨得模糊。
"陳桑,"身後傳來木村大佐的冷笑,"皇軍需要三個月內湊齊十萬擔棉紗。你上次說的蘇州河倉庫,現在該有結果了吧?"
辦公桌上的銅鎮紙映出陳其業扭曲的臉。三天前他剛帶人查封了榮記紗廠,廠主在倉庫裡自縊時,脖子上的血痕在白牆上畫成歪扭的"恥"字。此刻木村指間的雪茄明滅,煙霧裡浮動的是父親臨終前的咳嗽聲——那個在南通開染坊的老人,咽氣前抓著他的手說"莫做漢奸"。
"哈依,"他低頭時鏡片滑到鼻梁上,"卑職明日就去核查。"木村突然甩來文件夾,牛皮紙邊角劃過他的顴骨:"八嘎!你的效率,比支那的蝸牛還慢!"文件夾裡掉出張照片,是上周他給日本商社當翻譯時,被拍到來往於風月場所的場景。
深夜回到霞飛路公館,玄關處的留聲機還在轉《何日君再來》,是妻子曼殊最愛的周璿唱片。二樓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他踩著地毯上樓,看見臥室滿地碎瓷片,曼殊正對著衣櫃發瘋,把他新定製的和服往地上扔。
"你還要穿這種衣服到什麼時候?"曼殊的旗袍領口扯開,露出頸間那串他從日本帶回的珍珠項鏈,"今天王太太碰見我,說榮記的小兒子在碼頭當搬運工,才十三歲!"她忽然抓起梳妝台上的翡翠鐲子砸過來,"你摸摸良心,這些年拿了日本人多少好處?"
陳其業的手掌按在流血的額角,聞到曼殊身上淡淡的薄荷香——那是他們在聖約翰大學時,她總彆在辮梢的味道。他忽然笑起來,笑聲比留聲機的雜音還刺耳:"良心?誌遠把船隊都捐了,現在說不定正泡在長江裡喂魚!你以為我想當漢奸?"他逼近半步,曼殊往後退時撞翻了繡繃,"我們陳家的染坊,早被戰火燒成白地!你以為那些太太小姐的旗袍,還能像從前那樣用蘇州的好料子?"
樓下的鐘敲了十二下。曼殊忽然轉身打開衣櫃,翻出件藏青舊大衣披在肩上:"我去醫院陪母親。"經過他身邊時,珍珠項鏈的搭扣刮過他的手腕,像那年在橫濱碼頭,她哭著求他彆簽商社合約時,指甲掐進他手背的疼。
江麵上的薄霧裹著柴油味,杜誌遠蹲在"民生號"的底艙,聽著頭頂甲板傳來的爭吵聲。船醫林晚秋的手電筒光圈掃過他眉間的舊疤:"這次分到的盤尼西林,比上次少了三箱。"她說話時袖口蹭到他磨破的製服,布料下是去年遇襲時留下的槍傷。
艙門"咣當"被推開,大副老周黑著臉闖進來:"弟兄們說,再拿不出乾貨,明天就在南京港卸貨!"他腰間彆著的駁殼槍晃了晃,是三個月前從日軍巡邏艇上繳獲的。杜誌遠站起身,帆布吊床在身後吱呀作響,船身隨波浪搖晃,艙頂的煤油燈投下搖晃的影。
"老周,"他伸手按住對方緊繃的肩膀,掌心觸到對方棉襖下的補丁,"你忘了上個月在安慶,是弟兄們用舢板把傷兵從日軍眼皮底下運出來?"老周彆過臉,喉結滾動:"可現在弟兄們的家裡,爹娘在啃樹皮!"艙內突然安靜,能聽見江水拍擊船底的聲音。
林晚秋忽然打開醫藥箱,取出半盒餅乾放在木箱上:"這是我托人從上海帶的,分給大家墊墊。"她指尖劃過杜誌遠手背時,塞給他顆水果糖,紙rapper上的英文商標已經褪色——那是她父親戰前開糖果廠時的存貨。老周盯著餅乾,突然用袖口抹了把臉:"娘的,老子不是貪嘴,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淩晨三點,杜誌遠靠在駕駛室的藤椅上打盹,林晚秋的白大褂蓋在他身上,帶著淡淡的來蘇水味。舷窗外掠過幾盞漁火,像那年在漢口碼頭,他看著曼殊和陳其業揮手作彆,兩個穿著新式校服的年輕人站在梧桐樹影裡,曼殊的白圍巾被江風吹得飄起來。
"誌遠哥,"林晚秋端著搪瓷缸進來,熱氣裡浮著幾片野山楂,"老周去前艙查崗了。"她坐在他對麵,帆布椅發出輕響,"我聽說,陳先生最近在幫日本人查抄棉紗......"杜誌遠的手指捏緊糖紙,糖塊在掌心硌出紅印:"他有次喝醉了說,當年在早稻田,教授說大東亞共榮是大勢所趨......"
船身突然劇烈顛簸,桅杆上的燈籠左右搖晃,照亮林晚秋發間的銀簪——那是她母親留下的,刻著纏枝蓮紋。杜誌遠忽然想起,曼殊出嫁時戴的也是支銀簪,陳其業親自從日本帶回的,簪頭嵌著粒小珍珠。他把水果糖塞進她手裡:"留著給傷員吧,他們更需要甜。"
晨光初現時,"民生號"緩緩靠上蕪湖碼頭。杜誌遠站在甲板上,看著幾個船員背著藥箱跳上舢板,老周突然指著江麵大喊:"看!是陳記的貨船!"遠處江心,掛著日本旗的貨輪正突突駛過,船頭站著個穿西裝的身影,望遠鏡的反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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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業在貨輪駕駛室裡握緊望遠鏡,鏡片上的霧氣模糊了"民生號"的輪廓。他看見甲板上有人揮手,白大褂的衣角被風掀起,像極了那年在黃浦江畔,杜誌遠向他展示新買的帆船時,帆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樣子。船長過來請示:"陳先生,前方要過日軍檢查點,是否......"
"按規矩辦。"他放下望遠鏡,指尖劃過懷表蓋,忽然聽見貨輪底艙傳來異響。下去查看時,發現幾個搬運工正在偷藏棉紗,領頭的是染坊老賬房的兒子阿貴。他的皮鞋碾過對方掉在地上的窩頭,麵粉沾在鞋麵上:"告訴你們老板,下次再讓我發現......"話沒說完,阿貴突然撲上來咬住他的手腕,鹹腥的血味混著窩頭的麥香湧進口腔。
傍晚的公館裡,曼殊回來時帶著盒桂花糕,是醫院張護士長給的。陳其業坐在沙發上,袖口纏著繃帶,台燈在臉上投下青黑的影。她把糕點放在茶幾上,看見他正在看份文件,首頁印著"軍用物資調配清單",落款是三菱商社。
"手怎麼了?"她忍不住問。陳其業沒抬頭:"被野狗咬的。"曼殊突然想起,早上在醫院聽見兩個護工議論,說三菱的陳先生今天在碼頭打人,把個孩子的手打斷了。她轉身要走,他忽然說:"曼殊,明天陪我去趟橫濱正金銀行。"
"我不去。"曼殊的手按在門把手上,"你現在連榮記的遺孤都不放過......"陳其業突然站起來,繃帶崩開,血滲出來:"不放過?如果我不查抄,木村就會查抄我們陳家!你以為父親的染坊是怎麼沒的?是被誌遠那些所謂的愛國商人拖垮的!他們拿我們的染料去做軍旗,卻連貨款都不結!"
曼殊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想起三個月前,杜誌遠托人捎來封信,說船隊在安慶遇襲,死了七個兄弟。信末寫著:"若遇難處,可去十六鋪找老吳。"她轉身從衣櫃深處翻出件男式大衣,是陳其業從前最愛穿的藏青色:"我去給你找藥。"出門時,桂花糕的甜膩在冷風中變得苦澀。
江輪的汽笛聲在深夜裡回蕩。杜誌遠站在"民生號"的甲板上,看著林晚秋趴在欄杆上數星星,白大褂在夜風中像隻展翅的蝶。他摸出懷表,表蓋內側刻著"致誌遠兄其業贈丁卯年夏",齒輪轉動的聲音混著浪聲,像時光在傷口上碾過的痛。
"在想陳先生?"林晚秋遞來杯熱茶,"張大姐說,曼殊姐最近常去醫院幫忙,瘦了很多。"杜誌遠望著遠處江麵的燈火,想起那年三人在城隍廟猜燈謎,曼殊猜中"山河破碎"的謎底時,眼裡映著燈籠的光。他忽然說:"等打完仗,我們去南通看藍印花布吧,你說過喜歡那種靛青色。"
林晚秋的睫毛顫了顫,指尖摩挲著茶杯沿:"好啊,等你兌現給船員們的承諾,分田地,辦學校......"她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槍聲,日軍巡邏艇的探照燈掃過江麵。杜誌遠把她按在救生艇後,手摸到她發間的銀簪,冰冷的金屬貼著溫熱的皮膚:"彆怕,老周他們在暗艙藏了夾層。"
巡邏艇的引擎聲逼近時,陳其業正在三菱的辦公室裡簽署文件。木村大佐扔來包鹽,白色晶體撒在"軍用物資清單"上:"陳桑,皇軍很欣賞你的效率。"他低頭時,看見文件第三頁寫著"民生號"的航線,下一行批注著"必要時擊沉"。懷表在口袋裡發燙,他忽然想起,曼殊的生日快到了,該送她支新的珍珠項鏈。
晨霧中的碼頭,杜誌遠看著林晚秋給最後個傷員包紮,忽然聽見岸上有人喊:"杜先生,有位姓陳的太太找!"他轉身看見曼殊站在石階上,藏青大衣領口露出半串珍珠,像那年在黃浦江畔,她站在落日裡,頸間的光比晚霞更亮。
兩人隔著三步距離站著,江風掀起曼殊的鬢發。她遞出個油紙包:"桂花糕,剛蒸的。"杜誌遠接過時,觸到她指尖的涼,油紙下的溫熱透過掌心:"其業......他最近還好嗎?"曼殊低頭看著江麵,渡輪劃過的水痕慢慢平複:"他總說,等攢夠錢就帶我們去日本......"
遠處傳來汽笛長鳴,"民生號"的船員開始收纜。杜誌遠望著曼殊頸間的珍珠,突然想起陳其業在信裡寫過,橫濱的珍珠養殖場,每顆珍珠都要在蚌殼裡磨十年。他把桂花糕塞進她手裡:"回去吧,江邊風大。"轉身時,聽見她在身後輕聲說:"誌遠,小心陳記的貨船。"
貨輪的煙囪在對岸冒出黑煙,陳其業站在駕駛室,看著"民生號"漸漸駛離碼頭。他摸出懷表,表蓋上的劃痕像道永遠結不了痂的傷。船長過來報告:"陳先生,木村大佐來電,說"民生號"上有共黨物資......"
"按規矩辦。"他打斷對方,指尖劃過"慎終如始"的刻痕,突然聽見底艙傳來騷動。下去時,看見阿貴正帶著幾個搬運工撬貨箱,箱裡露出的不是棉紗,而是成捆的《論持久戰》。阿貴看見他,眼裡閃過恨意:"陳漢奸,你以為燒了我們的書,就能燒了中國人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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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業的皮鞋停在阿貴腳邊,少年的布鞋上補著靛青色的補丁,像極了南通染坊的藍印花布。他忽然蹲下身,解開西裝袖口的紐扣:"把書搬到暗艙,三小時後靠岸。"阿貴愣住,他已經轉身往上走,背影在貨艙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記住,天亮前送到十六鋪老吳那裡。"
江麵上,"民生號"的燈火漸漸變成小點。杜誌遠倚在桅杆旁,聽見林晚秋在哼《茉莉花》,調子混著浪聲,像母親哄孩子的搖籃曲。他摸出曼殊給的桂花糕,咬下時嘗到淡淡的鹹味——不知是淚水,還是江風帶來的潮氣。
遠處的貨輪突然傳來爆炸聲,火光映紅半邊天。杜誌遠握緊桅杆,看見陳記貨輪的輪廓在火中搖晃,像片被揉碎的紙船。懷表的指針指向午夜十二點,他忽然想起,今天是陳其業的生日,那個總愛穿藏青大衣的少年,曾經說過要開家全中國最大的染坊。
林晚秋的手輕輕覆在他握桅杆的手上,溫熱透過掌心:"誌遠哥,天亮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陳其業站在救生艇上,看著燃燒的貨輪慢慢下沉。口袋裡的懷表還在走,秒針跳過十二點的瞬間,他忽然笑了——曼殊的珍珠項鏈,終於不用再沾染上江裡的血。遠處傳來"民生號"的汽笛,那聲音像把鈍刀,慢慢剖開他裹了三年的繭,露出裡麵千瘡百孔卻還在跳的心臟。
潮水退去,沙灘上留下半塊燒焦的懷表,"慎終如始"的刻字還在,隻是再也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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