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氣很輕,又並非疑問,曹管家忐忑抬目,卻見其麵色平靜,瞧不出喜怒來,忙道:“知州夫人已應承,在娘子進門之前,此女不會留在府上。”
這是留不留的問題嗎,扶茵板起臉道:“親事還沒定下來,誰說要進他藍家的門了。”
曹管家打心底裡也不喜歡這門親事,眼下卻是錢家唯一的出路,家主和夫人明顯不想放棄。
正為難,錢銅接了話,“我去瞧瞧。”
通往正院的途中,有一排月洞門錯落相串,人從裡麵經過,能看到月亮的陰晴圓缺,月亮的儘頭乃一座歙石砌成的九曲橋,橋下引入了一汪活水,潺潺水波下幾尾錦鯉清晰可見。
一名身穿蜀錦的貴婦立在溪水邊,看婢女投喂魚食,嗓音緩慢而沉重,“世上幾人能擁有慧眼,預料未來之事?當年發動戰事時宮中尚有兩位皇子,各自擁軍五萬之多,八年的時間,竟也相繼消磨了個乾淨,倒是偏於一隅的陛下漸漸殺出重圍,從天狼手中奪回了金陵,如此造化不隻是你們錢家沒想到,就連那些個當朝老臣,也難預料...”
立在她身側的婦人衣冠赫奕,連連點頭,感激道:“是是...夫人通透。”
“陛下何等心胸,可畢竟是在最艱難之時被拒,這一口氣換做誰能咽得下去?怪就怪我家那口子在揚州待久了,有了感情,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從中周旋,方才得來五年喘息,如今是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了,看在咱們姐妹一場的份上,今日我不妨與你透露,此次派來揚州追查的人裡,有一位乃皇後的親侄子,沈家那位小公爺...”
“此子伴隨陛下征戰多年,年輕人心火旺,難免不去翻當年舊賬。”
對方婦人麵色一白。
貴婦又問:“你們錢家世代靠鑿鹽起家,卻也依附朝堂,據我聽來的消息,手裡的鹽引可是今年到期限了?”
婦人的臉色更白了。
貴婦掃了一眼對方額頭上的細汗,笑了笑,轉回了語氣,“倒並非沒有回旋的法子...”
婦人急忙承諾,“若知州大人能替咱們度過難關,咱們錢家...”
“娘子回來了。”婦人的說話聲被不遠處奴婢的問候聲打斷,聞言抬頭,便見對麵石橋上匆匆趕來的錢銅,霎時如見了救星,緊繃的神色慢慢放鬆,方才察覺額頭有汗,掏出絹帕拭了拭,與一旁貴婦討好道:“夫人不是說想瞧瞧這丫頭嗎,這不,人回來了。”
說話間,對麵的小娘子已跨過了橋麵,與前來的客人熱情招呼道:“知州夫人來了。”
少女笑顏的一襯托,園林裡的花木都失了顏色。
知州夫人並非頭一回見她,可每回見到人,目光都忍不住落在她身上停留一陣,不免惋惜若她不是商戶,配自己的兒正適合。
真要娶個商戶,比起崔家的姑娘,她更喜歡這位錢家小娘子,知州夫人含笑應道:“近日春日濃,七娘子上哪兒賞景去了?”
走近後,錢銅對她蹲了個禮,細聲細語回道:“母親喜歡吃深海黃花,今早我便去碼頭,瞧瞧有沒有新鮮貨。”
知州夫人滿麵豔羨轉向身旁的婦人,“錢夫人養了個好閨女,瞧瞧,多孝順。”
這話總算給了錢夫人一些底氣,即刻端出為人母的架勢,輕聲埋怨道:“我豈是那等貪口腹之欲之人,曹管家尋了你半天,怎麼才回來?”
錢銅沒抬頭看錢夫人臉色,解釋道:“路上女兒遇到了崔家六妹妹。”
崔錢兩家雖有聯姻,關係卻沒有得到緩和,尤其最近兩家為了爭知州的小兒子,暗裡較勁,就差明麵上翻臉了。
礙於知州夫人在,錢夫人不好多問兩人見麵是不是又起了齟齬。
便聽錢銅繼續道:“我原想邀請崔妹妹一道來府上,崔妹妹卻道今日沒空,說什麼著急去替一位公子贖馬鞍。”
前一刻還眉開眼笑的知州夫人,臉色驟然一變。
她那混不吝的小兒子,前幾日因打賭輸給了樸家一副馬鞍,極不甘心,今日錢夫人去家裡提親,他還放出了話,隻要錢家替他贖回了馬鞍,他立馬應下這門親事。
合著轉頭又找崔家了。
蠢貨。
一副馬鞍能值多少錢。
她在崔錢兩家周旋,替他擺平後宅破事,為的便是能談出最高的籌碼,他倒好,一副馬鞍把自己賣了。
知州夫人沒心思再留,“你們母女好好相聚,我便不打擾了。”
馬鞍的事,錢夫人自然也聽說了,生怕被崔家搶了先,急忙挽留,“夫人,不是說好了留下來用飯,宴席我都讓人備好了...”
“改日吧,咱們姐妹還愁沒機會相聚?”
錢夫人不放心,追上去,“知州夫人,咱們可說好了...”
錢銅望著兩道身影,你追我逐漸漸走遠,不慌不忙地接過身旁奴婢手中的魚飼,逗起了溪水裡的幾條錦鯉。
待錢夫人送走知州夫人後再回來,便見她蹲在小溪旁與一群婢女逗著魚兒說笑,一時急得跺腳,“你,你還有閒心喂魚,親事都要被人搶了!”
錢銅頭也沒回,“誰要搶便給她,我又沒說要嫁。”
錢夫人一愣,“你不嫁?錢家怎麼辦,你可知這回朝廷派來的是什麼人...”
“什麼人?”錢銅突然起身,差點撞到錢夫人湊上前來的腦袋,不待她發作,便正色道:“知州夫人今日來是拿鹽引威脅你了?”
“我錢家鹽引即將到期一事,人儘皆知,並非秘密,朝廷真要為難錢家,他小小一個知州能保得住?”
錢夫人也知道這些道理,可,“那,那能怎麼辦,他已經是揚州最大的官了,知州夫人說,藍家在朝廷也算說得上話...”
天真。
錢銅戳破了她的幻想,“藍家不過是趁四大家倒之前,打一場秋風,錢家若還想保住家業,並非攀附權貴,而是自斷羽翼,避其鋒芒。”
錢夫人茫然道:“如何避?”
錢銅:“我成親。”
她一會兒不嫁,一會兒又要成親,錢夫人不知道她要乾嘛。
“不嫁知州府,嫁個潦倒漢。”錢銅看向呆愣中的錢夫人,“人我已經選好了,等父親回來,我再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