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貌好的人不擇衣,從鋪著鵝卵石的繁花小經上走來,連日頭都格外偏袒他,暖黃色的光暈為他鋪灑了一路,相較之下,廊下的彩繪都沒那麼耀眼了。
“那是哪一家的?”錢夫人頭一個注意到,一聲問出來,身後的婦人個個交換眼神,狐疑地瞧著彼此。
青年跟在小廝身後到了廊下,半路突然回頭朝台上柱子旁的小娘子看來,不躲不藏,極為放肆的一眼。
且良久都沒收回視線。
眾人的目光又來往流轉在了兩人身上,意外之餘,臉色都不太好看。
不是自己的人。
錢夫人稀罕得盯著自家女兒臉上的靦腆笑容,愣了愣,出聲喚她:“銅姐兒,你立在太陽底下不嫌曬?”
小廝也提醒跟前的青年,“宋公子請入座。”
青年掙紮了一陣,最終還是隨著小廝去了席位。
台上錢夫人道是三房四房哪家的表公子,微顯不滿,“麵相好,也不能失了禮。”怕其他人失望,沒了鬥誌,寬慰道:“要進我錢家的門,最重要還是得看本事。”
婦人們麵上的菜色散去,又燃起了希望。
宋允執來得最晚,坐席靠最裡側,瞧見木幾上的一套筆墨紙硯,心中猜想錢家今日在選拔人才,選什麼,他不得而知。
台上那位被眾人簇擁的婦人,應是錢夫人。
錢家家主不在,選拔的也不是什麼重要職務,心中正作此想,便聽隔壁席位填茶丫鬟的嗓音隱隱傳來,“三夫人囑咐公子好生應答,答好了一輩子榮華,答不好往後這份聯係可就徹底要斷了。”
“讓姑母放心,侄兒必不會辜負她一番苦心。”
宋允執有些詫異。
不容他多想,一位管家打扮的人帶小廝行至廊下,挨個為在座的公子分發宣紙試題,並朗聲道:“時辰為一炷香,請各位公子落筆。”
一張上好的宣紙遞到了宋允執身側,宋允執伸手接過。
錢家作為鹽商,考核的無非是賬目與對鹽的經營與特性分辨,憑他如今所掌握的知識麵,還不需要提前看答卷。
然而拿過宣紙一看,試題卻並非這些。
香爐裡的香開始慢慢燃燒,每個席位上的公子都在奮筆疾書,唯有宋允執的筆鋒越走越慢,到了最後隨性頓在那裡不再動了。
“你昨晚沒看答卷?”耳邊突然一道嗓音。
宋允執執筆的手一頓,轉頭看向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的小娘子。
她來得正好。
他要問她,劫他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錢銅沒去看他,目光落在他麵前的答卷上,皺眉道:“錯了。”
問卷上的問題是:“今有一樹熟果,飛來了六隻鳥,遇上了獵人,彈弓底下死了一隻鳥,問,還剩幾隻?”
宋允執選的是甲:一隻不剩。
“選這個。”錢銅伸出手,塗著桃粉蔻丹的指頭落在了為‘五’的選項上。
雖說這不是重點,宋允執無法苟同她的想法。
“信我。”錢銅解釋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一道題考的是郎君的膽識,富貴險中求,死了一隻鳥,餘下的果子不是能分得更多,真飛走了,多可惜...”
宋允執看她的目光變得愈發疏遠鄙夷,筆杆子握在手中,完全沒有要修改的打算。
“咦~”錢銅察覺出什麼,拽住他衣袖,挪開了他蓋在卷上的胳膊,瞧見下麵空白一片,疑惑道:“香快燃一半,郎君怎隻做了一題?”
宋允執看著她,他倒是想問,如何答?她自己好好看看,上麵問的都是一些什麼問題...
——“若娘子與嶽父嶽母的意見發生分歧之時,你選誰?”
——“是否反對倒插門?”
——“如何看待錢家女婿的身份。”
“你果然沒看答案。”小娘子並沒有他意料中的驚愕,淡然地掃了一眼試題後,一一為他指出正確的答案,“這個。”
宋允執映著冰雪的眸子,硬生生跳出了一簇火,死死盯著她。
見他杵著不動,錢銅隻能探手,抓住他手中的筆。
底下一截指頭被她連帶握在掌心內,像是被一層帶著暖意的溫玉包裹,宋允執耳根略微一燙,下意識抽手,“鬆開!”
錢銅不鬆,態度也很強硬,“叫你答你就答。”
要比力氣,他不可能輸給她,宋允執穩住手肘,任由她掰,不動如山,“還請錢娘子實話告訴宋某,今日我若選中,是何職務?”
職務?沒職務。
上門女婿不知道算不算。
見他似乎並不樂意,錢銅也有些不樂意了,她不好嗎?富商之女,長相也不算差,沒看出他高興,怎還扭捏上了?
“宋郎君以為我大費周折劫你來,既不讓你乾苦力,也沒把你打發到山裡頭去運貨,還連夜給你做衣裳,是為何?你不已猜出來了,還問我?”
彆不知好歹啊。
她在外麵盯了他半天,若非他一直不動,她也不會在眾人瞠目之下跑到這裡來親自指導。
錢銅再看他,便是一副你不知好歹的神色。
宋允執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心情,隻覺得此女的容顏大抵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分明長得純淨無暇,心底卻複雜難測。
狡詐、荒唐、不知羞。
想起昨夜沈澈離開前那道欲言又止的目光,耳根的紅意悄然蔓延到了脖子下的衣襟內,他神色與嗓音很平靜,“我不能答應你。”
“為何?”錢銅不明白。
宋允執想,也隻有放蕩不羈的商戶,方才能問出‘為何’二字來。
成親乃人生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聘,但這些條件顯然不適用於他這般家境貧窮的流浪子。
大虞尚在恢複,無數百姓食不果腹,在外謀生之人能得來一隻飯吃,賺得銀兩養家,已是不錯,但凡有點家底的姑娘誰會願意嫁。
何況是得到家財萬貫的錢家家主之女的青睞,隻怕此乃無數兒郎的美夢,否則,今日也不會擠進來這麼多人。
他沒有理由拒絕,宋允執一時答不出來。
麵對他的沉默,錢銅不得不懷疑他是在拿喬了,“你知道那隻蠱蟲嗎?”
她也不搶他筆了,鬆開手,俯身看著他眼裡的抵觸,認真道:“獨一無二的一隻,它很昂貴。”察覺到郎君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她繼續道:“如今在你身上,一輩子都取不出來。”
她沒說謊,花了大價錢從胡商手裡買來的蠱蟲,今日又花費了大把人力把他劫來。
這些都是成本。
她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也不乾白費力氣的事,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了,她得讓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價值,“郎君有了這隻價值連城的蠱蟲在身,還怕我會委屈你不成?”
她在說什麼?
宋允執愕然,因他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她說的話。
餘光處,錢夫人已氣衝衝地走了過來。
錢銅不再廢話,從袖筒內取出了一張與木幾上一模一樣的宣紙,“早知道郎君想法多,我已提前備好了一份現成的。”
不待他反應,錢銅轉身與穿堂內的曹管家招手,“曹叔,姑爺要交卷。”
他來奪,錢銅手一揚,提起裙擺從廊下的台階跳入穿堂,餘下他半個身子撐在木幾上,抿唇怒目。
耳邊的反駁聲與唏噓聲一瞬間吵成了一團。
“他憑什麼?”
“這不是公然作弊嗎。”
“哪裡來的臭不要臉的小白臉...”
平生從未聽過的侮辱話語,此時不絕於耳,宋允執腦子嗡嗡做響,再一次生出了,要殺了此女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