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國靠在竹椅上，指尖撚著半盞微涼的茶，看夕陽把遠處的山巒染成蜜糖色。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多久？他記不清了，隻知道和悟明和尚道彆後，就隱居在了這座山坳中。
安逸是有重量的，像溫水漫過腳踝，起初隻覺舒適，不知不覺間就漫到了心口，讓人懶得動彈，懶得思考。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道理，周衛國還是明白的。他也有一份身上的責任，可以短時間逃避，但不能永遠逃避下去，該麵對的，終歸要去麵對。所以，周衛國還是選擇了回歸。
他沒有回去騎風口，而是選了條蜿蜒的路，從南到北，由東向西，將三十六城，一座座城地走了過去。
一路向北，城池的風格漸漸變了。南方的婉約被北方的雄渾取代，城牆更高，垛口更密，守城的士兵眼神裡帶著風沙打磨出的銳利。他在每座城都隻待三天，看士兵操練，查糧草儲備，聽百姓閒聊。有人認出他，有人隻當他是個尋常的巡視官，他不在意這些，隻是默默地看，默默地記。
走到第二十座城時，天降了場大雪。周衛國站在城樓上，看雪花落滿黑色的城牆，像給這座鋼鐵堡壘裹了層素紗。他取出隨身攜帶的輿圖，在雪光裡鋪開，指尖從一座城滑向另一座城。
忽然，他的指尖頓住了。
這三十六座城，是他當年一腔熱血，打下的租界地。東一座西一座，看似零散，此刻在輿圖上連起來，竟像一條首尾相接的巨龍，將整個龍國牢牢護在中央。東南的唐城扼守著入海口，西北的周城擋著戈壁的風沙，中部的宋城互為犄角，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來，都要先闖過這三十六座戰爭堡壘。
“原來如此……”周衛國低聲自語，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那些世界強國，哪一個不是狼子野心，用心極度險惡。他們看似無意，選擇的每一個租界地，都扼住了龍國的咽喉。若不是自己誤打誤撞，現在的龍國，早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想通了這一節，周衛國隻感覺，自己身上的責任更重了。
他繼續西行，腳步輕快了些，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融融的。走到最後一座城時，已是春末，城牆下的野花漫山遍野地開著，黃的、紫的、粉的，把灰黑色的城磚襯得有了幾分溫柔。
就在周衛國巡視完最後一座城池的時候，發現了異動。那是一道如幽靈般的身影，看其身形和麵容，很明顯不是龍國之人。
那身影快得像一陣風，貼著城牆根掠過，衣袂翻飛間露出一截深色的布料，不是龍國士兵的灰甲，也不是百姓常穿的棉麻。
轉過拐角，那道身影正站在城牆下，仰頭望著垛口上的旗幟。月光照在他臉上，高鼻深目，眼窩陷得很深，絕不是龍國的人。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地轉頭，與周衛國的目光撞在一起。
四目相對的瞬間，周衛國看清了對方裝扮，一身緊身夜行衣，雙目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那身影沒有說話，隻是咧開嘴笑了一下，笑容裡帶著幾分詭異。隨即，他像隻夜梟般躍起，手腳並用地爬上城牆，動作快得不可思議。
周衛國提槍追上去時，隻看到城垛上殘留著一片深色的布料，風一吹，飄落在城下的野花叢裡。
他站在城樓上，望著遠方漆黑的夜色。安逸的日子是真的，但潛藏的危險，也從未離開。他低頭看了看掌中槍，槍身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回來了，真好。該麵對的，終於要來了。
“我是周衛國，傳我命令，三十六城高度戒備，嚴查生麵孔。”
山洞深處傳來水滴墜落的輕響，在十二道身影間蕩開細碎的回音。最左側的黑影忽然抬手按住腰間的短刃，金屬與皮革摩擦的澀響讓空氣驟然繃緊——洞外風卷落葉的沙沙聲裡，混進了三兩聲皮靴底碾過碎石的脆響。
“屏息。”為首的身影喉間滾出低喝，他披風下擺掃過洞壁凝結的濕滑苔蘚，指尖在岩壁上飛快叩出暗號。十二道影子瞬間沉入洞頂垂落的鐘乳石陰影中，唯有衣料與岩石摩擦的微響，證明這些人曾在此處佇立。
洞外的腳步聲停在了洞口三丈外。火把燃燒的劈啪聲隨著晚風飄進來，將搖曳的橙光投在洞口的藤蔓上，在洞內拉出參差的光紋。“隊長，這山洞看著像個死胡同，要不要進去看看？”年輕的聲音帶著稚氣，聽得出是剛加入搜查隊的新兵。
被稱作隊長的人哼了一聲，靴底碾過枯枝的力道加重了幾分：“龍國的每一寸土地都藏著眼睛，去年在黑風嶺，就是有人放過了個不起眼的石縫，讓那群雜碎跑了三個。”火把的光暈忽然往前挪了半尺，照亮了洞內垂落的蛛網，“進去兩人，剩下的守住洞口。記住，任何反光、任何不自然的陰影，都給我查清楚。”
洞內十二人同時將呼吸壓到最低。第三道身影貼著洞壁緩緩滑向右側，那裡有塊突兀的岩石，石縫裡卡著半片去年的枯葉——三天前他們勘察地形時，特意將這片葉子擺成了自然垂落的模樣，此刻卻在火把的側光下露出了人為擺放的棱角。他指尖沾了點岩壁的濕泥，趁著新兵的腳步聲靠近，極快地將枯葉撥成歪斜的角度，泥點落在石縫裡，與周圍的苔蘚融為一色。
“報告隊長，裡麵除了石頭就是蝙蝠糞，沒彆的東西。”新兵的聲音帶著鬆快，火把的光在洞內晃了兩圈，照亮了懸在半空的鐘乳石，卻沒發現緊貼岩石的十二道身影——他們早已將呼吸調整得與洞外的風聲同頻，連睫毛上凝結的水珠都未曾顫動。
洞外的隊長沉默了片刻，忽然揚聲喊道：“龍國律法第三十二條，窩藏奸細者與奸細同罪。這方圓十裡的村落都簽了連坐狀，你們說，要是真藏了人，是該燒了村子，還是把人綁去城門口敲碎膝蓋？”他的聲音裹著內力，撞在洞壁上反彈回來，震得年輕戰士耳鼓發疼——那是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年，左手虎口還留著練習投擲短鏢時磨出的繭子，此刻正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自己哼出聲。
為首的身影忽然屈指彈向地麵，一顆小石子貼著地麵滑出去，撞在洞底的水窪裡濺起細小花紋。
半個小時後，十二道身影如幽靈般佇立，他們身前，則多了幾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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