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炭火劈啪,簷下水珠墜落,連喘氣的動靜一時間都變得格外響亮。
譚九鼎和白廷儀,兩人一個扮做護衛一個裝作伴當,遠遠站在徐綺後麵,都不由得捏起把汗來。尤其是白廷儀,本來就提心吊膽怕酒席上發生點兒什麼有的沒的,生了事端漏了底,現下一聽這話題,登時繃緊了全身的皮肉。
鹽課新政?徐綺就算出身高門,也不過是個深宅女子,方才能想破頭編出幾首打油詩就已經不容易了,現在突然又要答什麼鹽課新政?
乾脆直接列科舉會考的卷子好了?
這個什麼陳家小官人,分明就是故意挑事。
難道他是看破了什麼端倪?他們已經露餡了?
白廷儀腹誹連連,指尖掐入掌心,冷汗都快把內衫子給打透了。他一臉驚恐望著潘集等人,再死死盯向徐綺不動如鐘的嬌小背影。滿心都是“完了完了完了”……
“倉鹽折價之法?不如說是剜肉補瘡。”
咦?
徐綺的話引來席間笑語頻頻。潘集也笑,衝她指指點點:“不懂可彆瞎說?這是閣老大人憂國憂民的苦肉良計,怎麼到你那裡就變成了剜肉補瘡?”
徐綺放下銀箸,滿桌珍饈佳肴,真是一口也不想吃。
她沉聲緩緩道:“陳小官人方才的語氣不也三分戲謔嗎?說明小官人也知道,此法隻能解一時之困罷了,實則會釀下三患。”
“哦?那你倒是說說,是哪三患?”
“倉鹽折米,折的是黴米,三成都是蟲蛀鼠啃的爛粟,鹽課十兩銀子折七兩黴米,轉運衙門倒手抬價二十兩賣給邊軍。陳小官人應該深諳其中門道吧?”
“你大膽,竟對陳……”“有點兒意思,繼續。”潘集替她攬下客人的苛責,反而笑嗬嗬。
徐綺掃了一眼這“圍爐詩會”上的人,二十有餘,個個錦衣華服,有頭有臉。雖無法一一落實名姓,但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能讓潘集宴請的,必然都不是小角色。
黃璋死前也曾是座上賓。一個小小百戶,相較之下,反而有些上不了台麵了。潘集請他,必定另有所圖。
鹽課新政。潘集這是在試探她。
這問題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要有了氣口,潘集肯定會揪她把柄。拿新政問話,對他而言,不過是往罐子裡丟下個蛐蛐,逗著玩,其實根本不在乎她會說什麼。
既然不在乎……那不如發瘋一搏好了。
徐綺端著酒站起來,從席末走到席首,挨個滑過所有人的臉,一字一句道:“閣老大人此舉看似為朝廷擺脫營生風險,專司收稅,為利國利民之舉。讓商人不再支取官倉鹽,改向灶戶買鹽,引價化為鹽課。既杜絕私販,又杜絕官吏中飽私囊。”
“可如同鏡花水月,暴露國庫空虛,我看是官老爺們急著想吃金銀宴席。”
話音落地,鴉雀無聲。白廷儀聽得更是頭皮發麻,懵然不動了。
“三患其一,征折色銀兩,灶丁遲早無鹽可交,既納折銀,又被追餘鹽,如羔羊前後兩次剝皮。”
“其二,昔日開中法行,軍民兩便,若改製,商人以米代鹽,猶使屠夫賣針,百姓持升鬥求鹽,反得黴米三合。遲早商民皆困,而困,則滋蠹。”
“其三,倉鹽折米,折價之妙,妙在米價便可浮沉。其弊其憂,在座各位能圍爐鬥詩,必是有識之士,應無需在下解釋了吧?”
她這話一撂,席上掉根針也能聽見了。
潘集掃過視線,人人瞪著這醒眼小郎,仿佛在看一個要上斷頭台的短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