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炊餅鋪出來,徐譚二人便回到了白廷儀的商船上。過這一路,年輕舉子已無法再置身事外,自然關心他們所查之事。
二人便將前後原委一講,驚得白廷儀臉色反複起伏變化。
“竟還有這種奇人奇事?”
他眺望舷窗,似能捅破濃夜看見不遠處金口村一樣,眨巴眼睛。
“一個老村婦便能手握一方暗線?”他語氣中甚至有些悔意,後悔自己沒跟著一同前往,親眼目睹這一樁樁奇聞大事。
“越是渾濁不清的水下越容易藏龍臥虎,”譚九鼎淡淡說,“我此前曾路過一回,恐是那時便露了身份,故而讓那老嫗記到了現在。”
“怪不得……看見阮葵給你行禮時,我冷痱子都起來了,還以為又被什麼人跟蹤了。”
說起跟蹤,譚九鼎確實在村裡行動時感受到了一股視線,可惜確認過並沒有人,這著實讓他納悶。這種直覺他向來神準,今日卻出了岔子,實在稀奇。不過他並不打算挑明這件事,讓麵前的兩人,尤其是徐綺無故擔憂。隻是自己默默記下了,再提起十萬分小心。
“誒,那你怎麼知道那顆頭顱就是那什麼範工頭的?”白廷儀還沉浸在案子的離奇中不能自拔,一一追問。
徐綺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因為這裡有裂痕。”
“就這麼簡單?萬一是巧合呢?”
“範水年失蹤了,緊接著就在河裡撈出顆白骨腦袋,又正好在後腦也出現了傷痕,你覺得巧合的幾率有幾成多?”
“可它到底是隻剩下森森白骨了,尋常都會想到這屍首是陳年累月才會腐朽至此,你如何一下就想到是那範水年?”
“一開始並沒想到,”徐綺坦白,“是聽了他的話突然開了靈光——我如果是範商氏,該要如何殺人藏屍,在萬般不可能中理出一條唯一合情合理的可行之法,那就該是真相了。”
白廷儀瞪著眼迅速打量了她一番,露出個古怪表情。
“怎麼?”
“你一開始就認定那工頭的媳婦是凶手了?”
徐綺嗤了聲,帶著幾分無奈和傲慢,答:“沒法子,誰叫她聰明呢,我是不信一個聰明人會甘願忍氣吞聲任由蠢材欺負的,忍耐這麼多年不過是畏懼他身後的人,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罷了。我敢說,就算範水年不是她殺的,沒有這次的禍事,那蠢男人也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譚九鼎摩挲了摩挲自己的胡茬,眯眼道:“我看範水年未必不是她殺的。”
“咦?”連徐綺也驚得瞪他,“什麼意思?”
“你給我看那顱後傷痕時,我就覺得倘若裂成那般模樣,範水年還能喘氣甚至爬起來回家去的話,簡直就是大羅神仙顯靈了。”
“可事實證明,他確實自己回家去了,因為倒在路邊不省人事,範商氏是肯定扶不動他的。所以我猜,曹二石頭砸傷了他沒錯,但實際傷得並沒那麼嚴重……”
“啊,”徐綺驚呼,搶說,“你是說,範商氏又瞄準同一個地方砸了他?”
譚九鼎嘴角苦笑一挑。“這我就不知道了,無憑無據,隻有心證。”
“有道理……範家院裡是有補牆磚頭的,趁範水年暈暈乎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徐綺設想了一個比她自己揭示的真相而更可怕十倍的真相,脊背又覺發寒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那炊餅婆要保下範商氏!怪不得!”
腦中靈光一現,連同方才都照不亮的邊邊角角,一齊變得通明。
徐綺捶手,拚出事實的滿足感令她嘴角不合時宜地彎起來,興高采烈道:“炊餅婆子一定是猜出了範商氏做了什麼,所以才沒處置範商氏!”
白廷儀在旁邊聽得稀裡糊塗。“等等等等,這是什麼情理?那女人是真凶,反而撿回了條命?何故啊?炊餅老嫗不打算為自己的外甥報仇了嗎?那,那個曹二石頭呢?你們要讓他蒙冤嗎?”
徐綺嗤聲:“曹二石頭一點兒也不冤枉,他既然敢做,就該料到後果。至於炊餅婆如何想……她打一開始讓我們做的就隻是尋找範水年的下落,而非找到殺害他的真凶。”
“搞不好她早就預料到了結果,但苦於沒有憑證,又恰巧想刁難我們,兩相一合,出了這個難題。即是說,她打一開始就沒想要範商氏償命。”
白廷儀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啊?”
“蠢,”徐綺點他,還不忘嘲諷一句,“倘若你有條大狗,整日吠叫不休還亂咬人招惹麻煩,可你念在情分舍不得將它如何,突然有天衝來一條小狗,竟把那大狗給咬死了,你如何處置那條小狗?殺了它給大狗報仇嗎?”
“這……殺了它,大狗也活不過來了呀,況且,能以小搏大說明是條好狗,當然要養它,讓它代替大狗看家……”白廷儀說著便恍然大悟,頓時嫌棄,“你,你如何能把人比作狗呢?”
“怎麼不能比?說不定在炊餅婆心裡,就是這樣的。”徐綺不屑一顧道,“範水年天天去請安肯定不止是簡單的看望。想必那老嫗身體衰老孱弱,很是需要像範水年這樣的年輕壯力出麵做事。可惜除了有血緣外,範水年太不合她心意。”
“眼下有個現成的人,既聰明伶俐又有把柄能讓她拿捏,她為何要浪費這個機會?”
“隻可惜,那範商氏,自己好容易逃出了一個牢籠,又掉進另一個牢籠中,莫名其妙被改嫁了出去,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了。”
聽徐綺這麼感慨,這回變成了白廷儀對她說道起來:“那不是好事嗎?”
“如何是好事?被人當做物什一樣送來送去。”徐綺桃花眼一瞪變桃核。
“那閘官高低也是吃朝廷俸祿的,嫁給他遠比做纖役之妻好啊,至少不會吃不飽穿不暖。況且,聽你們所說,那個小閘官也很怕炊餅老嫗吧?既如此,他必不敢輕待了範商氏,這裡裡外外不都是好事嗎?”
這番言論,徐綺聽得兩眼直冒金星,心中悶出了無名火。
說到底,白廷儀根本不懂範商氏的絕境究竟是什麼,她又為何一定要殺死範水年。
可她放棄爭辯了,打定主意這是塊榆木腦袋,根本說不通,又何必白費口舌。
況且,這也是範商氏自己選的路,早已無法回頭。
徐綺閉目輕歎了聲,呢喃:“女子何其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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