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門三不應
>爺爺臨終前叮囑我:“夜裡有人拍門,千萬彆應。”
>“尤其第三聲,那是勾魂的。”
>守靈第一夜,我聽見了緩慢的拍門聲。
>“咚、咚……”
>我死死咬住嘴唇,沒出聲。
>門外傳來爺爺的聲音:“乖孫,開門啊,爺爺冷。”
>第三聲響起時,我差點脫口而出。
>卻聽見爺爺的棺材裡傳來一聲輕咳:“彆應!”
黃土高原的寒風刀子似的刮過隴東的老家,卷起地上的紙灰和枯草。爺爺下葬的頭七,我獨自守著這間彌漫著老木頭和塵土氣息的堂屋。靈桌上,長明燈的火苗在穿堂風裡飄搖不定,映著爺爺遺照上那張溝壑縱橫、永遠刻著嚴厲的臉。空氣裡是線香燃燒後特有的、帶著沉鬱藥味的香火氣,吸進肺裡,又冷又重。
七天前,他枯槁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力氣大得不像個彌留之人。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房梁,聲音像破風箱:“娃…夜裡有人拍門…千千萬萬,彆應聲!”他喘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帶著喉頭深處咯咯的痰音,“尤其…第三聲…那是勾魂的…閻王爺的催命符…應了…魂就沒了…”
他咽氣時,眼睛都沒閉上,渾濁的眼珠固執地朝著門的方向。
此刻,我裹緊孝衣,蜷在冰冷的草席上,背對著那口沉重的、刷著劣質黑漆的薄皮棺材。長明燈的光隻能勉強驅散棺材周圍一小圈黑暗,屋子四角都沉在濃墨般的陰影裡。風吹過破舊窗欞的縫隙,發出嗚嗚咽咽的怪響,像是什麼東西在哭。
不知熬了多久,就在意識快要被寒冷和疲憊拖入混沌時,聲音來了。
“咚…”
沉悶,遲緩,帶著一種粘稠的濕意,仿佛沾滿泥水的沉重物件拍在門板上。不是風,絕對不是。我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血液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四肢冰冷僵硬。
“咚…”
第二聲,比第一聲更清晰,也更近了。仿佛那拍門的東西,就緊貼在門外薄薄的門板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氣,無視了緊閉的門窗,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纏繞上我的腳踝,蛇一樣向上爬。牙齒開始不受控製地磕碰,咯咯作響。我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進臉頰的肉裡,用儘全力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爺爺那張臨終前因恐懼而扭曲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黑暗仿佛凝固了,連風聲都消失了。長明燈的火苗驟然矮下去,縮成綠豆大小的一點幽藍,整個堂屋瞬間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棺材的輪廓在微光裡膨脹,像一個蟄伏的巨獸。
就在我以為那東西走了,或者剛才隻是錯覺時,一個熟悉到骨子裡的蒼老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和一種刻意模仿的、虛弱而慈祥的調子,穿透門板,清晰地鑽進我的耳朵:
“乖孫…開門啊…”
是爺爺的聲音!
“爺爺冷…好冷啊…讓爺爺…進來烤烤火…”
那聲音帶著令人心碎的顫抖,夾雜著牙齒打戰的咯咯聲,仿佛一個在冰天雪地裡凍僵的老人最後的哀求。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耳朵,攪動著我的神經。巨大的悲傷和恐懼瞬間淹沒了我的神智。爺爺!爺爺一個人在外麵,那麼冷!他生前最怕冷了!一個念頭瘋狂地衝撞著我的理智:開門!快開門讓爺爺進來!棺材裡躺著的那個,不是他!他回來了!他在外麵受凍!
我幾乎要彈起來,喉嚨裡那句帶著哭腔的“爺爺”已經湧到了舌尖,灼熱滾燙,馬上就要衝口而出——
“咚!!!”
第三聲拍門聲,毫無征兆地炸響!比前兩聲加起來都要響,都要急!像一柄無形的巨錘,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在薄薄的門板上!整扇門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門栓劇烈地跳動了一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這恐怖絕倫的第三聲,像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迎頭澆下!爺爺臨終前聲嘶力竭的警告——“第三聲!勾魂的!”——像一道驚雷在腦海裡炸開!衝到喉嚨口的呼喚硬生生被這極致的恐懼凍結、碾碎!我猛地向後一仰,後腦勺重重磕在冰冷的牆壁上,劇痛讓我暫時脫離了那聲音的蠱惑。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
就在這魂飛魄散的瞬間,一個更清晰、更真實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傳來。
不是門外。
是從那口薄皮棺材裡傳出來的!
一聲極其輕微的咳嗽。
“咳…”
輕得像一片枯葉落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和沙啞。
然而,這微弱的聲音卻如同在我耳邊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霹靂!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四肢百骸瞬間凍成了冰坨,連眼珠都無法轉動。
那棺材裡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用我爺爺生前那種熟悉的、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嚴厲口吻,低沉而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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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應!”
棺材裡的聲音落定,堂屋陷入一種比之前更深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那點幽藍的長明燈火苗掙紮著向上躥了一下,又迅速委頓下去,光線晦暗得隻能勉強勾勒出棺材模糊的輪廓。我僵在冰冷的草席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牆,牙齒咬得死緊,口腔裡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鐵鏽味。
門外,那“爺爺”的呼喚聲停了。沒有哀求,沒有哭泣,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絕對的安靜。仿佛剛才那三聲拍門和慈祥的呼喚,都隻是我極度恐懼下的幻聽。可門板上那三聲沉悶的“咚咚咚”留下的震顫感,還殘留在冰冷的空氣裡,像無形的烙印。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恐懼拉得無限漫長。我死死盯著那扇門,眼睛酸澀得幾乎要流出血來,卻不敢眨一下。耳朵極力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細微的響動。沒有腳步聲,沒有風聲,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冰冷氣息,固執地透過門縫,一點點滲透進來,纏繞著我的腳踝、小腿,向上蔓延,凍得我骨頭縫裡都發疼。
它還在外麵!它沒走!它隻是在等!等我鬆懈!等我崩潰!等我忍不住應一聲!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神經。恐懼不再是洶湧的浪潮,而是變成了緩慢滲透的冰水,一點點淹沒我的意誌。我甚至能感覺到背後那口棺材散發出的、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陰冷——一種沉埋地底的、帶著腐朽塵土氣息的死寂。
棺材裡那個聲音…真的是爺爺嗎?他…他是不是也正躺在棺材裡,和我一樣,在聽著門外的動靜?他是不是也在害怕?這個荒誕又恐怖的念頭讓我渾身發抖。
不知僵持了多久,久到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這無邊的寂靜和寒冷凍結、撕裂的時候,門外終於有了新的動靜。
不再是拍門。
是刮擦的聲音。
極其輕微,極其緩慢。沙…沙…沙…
像是有人用長長的、乾枯的指甲,在門板外麵,一下,又一下,極其耐心地刮著。那聲音不尖銳,卻帶著一種能鑽進骨髓的陰冷和執著。它沿著門縫,從上到下,緩慢而規律地移動著。每一下刮擦,都像是直接刮在我的心尖上,激起一陣無法抑製的惡心和戰栗。
它在找縫隙!它在試探!它想進來!
我猛地想起了爺爺生前掛在門楣上的那個東西。據說是太爺爺傳下來的,一塊老舊的、邊緣磨損得厲害的黃銅片,上麵刻著些模糊不清的符文,爺爺管它叫“擋煞牌”。以前隻覺得是迷信的老物件,此刻卻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在冰冷的地上爬行,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像一隻受驚的老鼠。冰冷的塵土沾滿了孝衣。我爬到門邊,顫抖著抬起頭。門縫外麵,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借著長明燈那點微弱得可憐的幽光,我驚恐地看到,就在門縫最下方,緊貼著門檻的位置,有什麼東西正試圖擠進來!
那絕不是人的手指!
一小片慘白的東西,邊緣帶著不規則的、紙被水浸透又曬乾後的那種皺褶和硬化感,正極其緩慢、極其頑強地,一點一點地試圖從狹窄的門縫底下塞進來!它薄得像紙,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韌性和硬度,在門板的擠壓下扭曲著,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吱”聲。它後麵連接著什麼?我看不見,隻覺得一股冰窖深處才有的寒氣,正順著那慘白的一角洶湧而入!
“擋煞牌!”爺爺臨終前渾濁嘶啞的吼聲再次在耳邊炸響,“彆摘!千萬彆摘!”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伸手,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狠狠拍向門楣上那塊冰冷的黃銅片!
“啪!”
一聲清脆的金屬拍擊聲在死寂的堂屋裡格外刺耳!
就在我手掌拍中銅牌的那一瞬間,仿佛有一股無形的電流從冰冷的銅牌上竄出,順著我的手臂猛地擊穿全身!與此同時,門外那刮擦的“沙沙”聲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掐斷了喉嚨!
緊接著——
“嗤啦——!”
一聲極其刺耳、極其痛苦的撕裂聲,猛地從門縫處爆開!仿佛有什麼堅韌的東西被生生扯斷!門外同時響起一聲尖銳到不似人聲、充滿了無儘怨毒和痛苦的嘶鳴!那聲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帶著一種非人的瘋狂和絕望,瞬間撕破了夜的死寂,又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獸,驟然消失!
門縫下,那一片正在艱難擠入的慘白之物猛地一僵,隨即像被烈火灼燒的薄紙,瞬間卷曲、發黑、萎縮!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混雜著腐朽的紙灰味,猛地從門縫裡灌了進來!
我捂著口鼻,胃裡翻江倒海,連連乾嘔。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冷汗順著額角滑進眼睛,又澀又痛。我癱軟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門板,大口喘著粗氣,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襲來。那恐怖的嘶鳴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震得我腦仁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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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煞牌…真的有用?爺爺…爺爺救了我?
恐懼暫時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我抬起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靈桌旁那口沉默的黑漆棺材。長明燈的火苗不知何時又恢複了些許生氣,幽幽地跳動著,在棺材冰冷的漆麵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爺爺…他就在那裡麵。他剛才…是不是真的在幫我?
就在這時,極其輕微的“噗”一聲輕響,像是什麼極輕的東西從高處落下,掉在了我麵前的地上。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借著長明燈昏暗搖曳的光線,我看到地上多了一小撮東西。
是紙灰。
不是普通的灰燼,而是幾片焦黑蜷曲的、指甲蓋大小的紙片殘骸。它們還保持著某種形狀的邊緣,隱約能看出被撕碎前似乎是一個小小的、扭曲的人形輪廓。其中一片焦黑的紙片上,用朱砂畫著一個歪歪扭扭、極其詭異的符號,像是一隻沒有瞳仁的眼睛,正空洞地“望”著我。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頭頂!我猛地想起那些流傳在鄉野間、關於“紙人替身”和“紮草借命”的恐怖傳說。難道剛才門外那個,那個發出爺爺聲音、試圖勾我魂的東西…就是這玩意兒?它被擋煞牌的力量撕碎了?
這念頭讓我頭皮發麻,胃裡又是一陣翻騰。
我幾乎是爬著,遠離了那堆散發著焦糊味的紙灰殘骸,重新縮回牆角冰冷的草席上,把自己蜷成一團。眼睛死死盯著那扇依舊緊閉、但仿佛封印著無儘恐怖的門板,耳朵則像受驚的兔子,捕捉著屋內屋外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
堂屋裡隻剩下長明燈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微響,以及我壓抑不住的、粗重而顫抖的呼吸聲。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眼皮上,但極度的恐懼卻像冰冷的鋼針,刺穿著我的神經,讓我絲毫不敢合眼。每一次燈火的搖曳,每一次牆角陰影的輕微晃動,都能讓我瞬間繃緊身體,心臟狂跳。
爺爺的棺材沉默地矗立在陰影裡,像一個巨大的、無法解讀的問號。那聲救命的“彆應”,真的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嗎?他…他的魂靈,是不是還徘徊在這間屋子裡,守著我?
時間在死寂和驚懼中艱難地爬行。
就在我的精神緊繃到極限,意識開始有些恍惚的時候,一種異樣的感覺悄然襲來。
冷。
不是之前那種從門縫滲透進來的陰風帶來的寒冷,而是一種更加凝滯、更加深沉的寒意。它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仿佛是從屋子中央,從那口棺材的方向散發出來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鑽進了我的鼻子。
不是紙灰焦糊味,也不是香火味。那是一種…極其陳舊、極其腐朽的氣息。像是塵封了百年的地窖被突然打開,混雜著朽木、陳年泥土、還有…一種淡淡的、類似鐵鏽的腥氣。這味道讓我瞬間聯想起了爺爺下葬時,挖開那個深埋多年的老墳穴時的氣味!
我驚恐地看向靈桌方向。
長明燈的火苗,不知何時,變成了詭異的幽綠色!那綠光不再跳躍,而是像凝固的鬼火,冰冷地懸浮在燈盞上方。在它慘綠光芒的映照下,那口黑漆棺材的輪廓顯得更加陰森可怖。棺材蓋板與棺身的縫隙處,似乎比剛才…更黑了一些?
是我的錯覺嗎?那縫隙…是不是變寬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了。棺材蓋…它在動?爺爺…他要出來?
極致的恐懼讓我幾乎窒息,大腦一片空白。我死死盯著那道縫隙,眼睛瞪得生疼。時間仿佛凝固了。那幽綠的燈火詭異地搖曳了一下。
就在這搖曳的光影變幻的瞬間,我似乎…似乎真的看到,在那道漆黑的縫隙深處,有什麼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整個蓋板的移動,更像是…像是裡麵躺著的人,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翻了個身?
“吱…嘎…”
一聲極其細微、極其乾澀的木頭摩擦聲,在死寂的堂屋裡,如同驚雷般炸響!那聲音極其短促,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在棺材內部蹭到了棺壁!
我再也無法承受!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抽氣聲,身體猛地向後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堅硬的土牆上!雙眼死死閉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眼前的一切恐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預想中的棺材蓋掀開、爺爺走出來的恐怖景象並沒有發生。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氣味似乎淡了一些,刺骨的寒意也略有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