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裡的規矩
>暑假回父親的老家,他警告我:“村裡規矩多,彆靠近西頭老宅,尤其那口井。”
>野貓抓破井口符紙的夜晚,井底傳來我的聲音:“放我出去……”
>第二天,另一個“我”站在院裡衝父親笑。
>我被拖進井裡的瞬間,聽見父親喃喃:“井裡的,才是規矩。”
>井口光線消失前,我看見全村人頂著我的臉在微笑。
父親的老家,藏在幾重大山褶皺的最深處。車輪碾過最後一段能把人骨頭顛散架的土路,終於停在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樹下時,天色已經沉得如同潑墨。村子被山影死死捂住,隻透出零星幾點昏黃油燈,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隨時會被這濃得化不開的夜掐滅。空氣裡浮動著陳年稻草漚爛的氣味、牲畜糞便的腥臊,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從地底深處滲出來的陰濕黴腐氣,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父親一路沉默,此刻才重重吸了口旱煙,煙鍋裡的紅點在濃黑裡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異常凝重。“娃,”他聲音乾澀,像是喉嚨裡堵著砂石,“到家了。記著,村裡……規矩多。”
他頓了頓,目光刀子一樣剮過來,直直釘在我臉上:“尤其西頭,那間老宅,還有宅子院裡那口井——”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煙鍋在車門框上磕了磕,發出沉悶的篤篤聲,“萬萬不能靠近!聽見沒?一步都不準過去!”
父親從未如此嚴厲,那眼神裡的東西,遠超過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告誡,更像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混合著巨大恐懼的禁忌。我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怵,後背寒毛悄悄豎了起來,隻能訥訥點頭:“曉得了,爸。”
老宅是父親出生的地方,低矮的土坯牆被歲月啃噬得坑坑窪窪,像一張長滿爛瘡的臉。院裡荒草萋萋,淹沒了腳踝。正對著堂屋門,赫然就是那口被父親反複警告過的井。
它被一圈粗糙的亂石圍著,井口幽深,黑洞洞的,仿佛直通地心。更詭異的是井口上方,橫七豎八貼滿了黃色的符紙,上麵的朱砂符文早已褪色黯淡,又被風吹雨淋,邊緣卷曲破爛,像垂死的蝴蝶翅膀。這些符紙被幾塊沉重的青石死死壓住一角,儘管如此,夜風一起,那些殘破的黃紙依舊在井口上方簌簌抖動,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的沙沙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下麵急切地撓刮著井壁。每次靠近那井,哪怕隻是經過院子,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淤泥、鐵鏽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敗物的腥冷氣息,就直衝鼻腔,嗆得人胸口發悶。
父親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我,眼神裡的緊張從未消散。隻要我的目光稍微往西頭老宅的方向飄一下,他立刻就會乾咳一聲,或者找個由頭把我支開。那口井,成了宅子裡一道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高牆。
入夜,山村的寂靜是絕對的。沒有車聲,沒有人語,連蟲鳴都少得可憐,隻有無邊的黑暗和死寂。我躺在吱呀作響的老舊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似的,父親嚴厲的警告和那口幽深符井的影像在腦子裡反複糾纏。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尖銳淒厲、幾乎能刺破耳膜的貓嚎猛地撕裂了死寂!
“喵嗷——嗚——!”
那聲音就在院子裡,離窗子極近,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痛苦,像是被什麼東西活生生扼住了喉嚨。我一個激靈,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窗外月光黯淡,隻能勉強勾勒出院裡荒草和那口井模糊的輪廓。
緊接著,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而狂亂的抓撓聲響起!嗤啦——嗤啦——嗤啦——聲音短促、尖利,帶著一種瘋狂的、孤注一擲的破壞力。
是那口井的方向!
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窗邊,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撥開糊著舊報紙的木格窗欞,湊近一條縫隙,朝外窺視。
慘淡的月光下,隻見一隻通體漆黑的野貓,體型異常的大,正瘋了似的撲在那口古井的石頭井沿上!它弓著背,渾身黑毛炸開,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兩隻前爪快得隻剩下一片模糊的殘影,對著井口上方那些殘破的符紙瘋狂地抓撓、撕扯!
嗤啦!嗤啦!
一塊壓符紙的青石被它瘋狂的蹬踹踢得歪斜,幾張本就搖搖欲墜的黃符瞬間被它尖利的爪子徹底撕裂、扯碎!破碎的符紙如同被詛咒的枯葉,打著旋兒飄落下去,消失在深不見底的井口黑暗中。
就在最後一片符紙飄落的瞬間,黑貓的動作驟然停止。它僵立在井沿上,仿佛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下,渾身炸開的黑毛一點點塌軟下去。月光下,它側過頭,那雙在黑暗中泛著幽綠熒光的貓眼,極其緩慢地、轉向了我所在的窗口。
它的眼神裡,剛才那種瘋狂的攻擊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東西——極度的茫然,還有一絲……近乎人類的、冰冷的嘲弄?
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頭皮炸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猛地縮回頭,後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土牆,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碎骨頭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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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如同實質的濃墨,沉甸甸地壓下來,連空氣都凝固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井底深處,毫無征兆地,傳來了聲音。
那聲音……那聲音……
是我的聲音!
帶著哭腔,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疲憊和絕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冷的淤泥裡艱難地摳出來,帶著井壁的回響,幽幽地、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直接鑽進我的耳朵裡:
“放……我……出……去……”
“外麵……是誰?……放我……出去啊……”
嗡的一聲,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恐懼像無數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和四肢百骸!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連呼吸都停滯了。
那聲音,分明就是我自己!是我在說話!可它來自那口被無數符紙封印的、深不見底的井裡!
那淒楚絕望的呼喚還在繼續,一聲聲,如同冰冷的鉤子,反複刮擦著我的神經:“放我……出去……求求你……”
我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手腳並用地撲向父親睡的那張破床,用儘全身力氣去搖晃他:“爸!爸!快醒醒!井裡有聲音!井裡有東西在喊!它在喊我!”
父親被我搖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我,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被打擾的不耐:“大半夜的……胡咧咧啥呢?哪有什麼聲音?貓叫春吧……”他側耳聽了聽,院子裡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聽,啥都沒有。睡糊塗了?快睡快睡!”他嘟囔著,不耐煩地揮揮手,又倒頭躺下,幾乎是瞬間就發出了鼾聲。
可我聽得真真切切!那聲音雖然微弱下去,卻並未消失!它還在井底深處,像冰冷的泉水,持續地、絕望地嗚咽著:“……放我……出去……”
我僵立在床前,冷汗浸透了單薄的汗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父親沉重的鼾聲在死寂的屋子裡回蕩,像一種殘忍的背景音,襯得井底那若有若無的呼喚更加詭異和絕望。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整個世界孤立的冰冷感,幾乎將我吞噬。我死死盯著窗外那片吞噬了聲音的濃黑,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慘白的光線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欞縫隙擠進來。父親早已起床,在灶間忙活早飯。我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精神恍惚地推開吱呀作響的堂屋木門,打算去院子裡透口氣,驅散一夜的驚悸和疲憊。
門軸乾澀的摩擦聲在清晨格外刺耳。
我的腳步,在跨出門檻的瞬間,如同被凍住的水泥,死死地釘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