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裡的剃頭匠
>我祖傳的銅鏡裡,倒影總比我慢半拍。
>直到那天,鏡中人轉頭對我笑了一下。
>我慌忙請符封鏡,夜裡卻聽見鏡中傳來“篤篤”的叩擊聲。
>道士說鏡中是我的前世怨靈,需以自身血封鏡。
>血珠滴上鏡麵時,鏡中倒影突然抓住我手腕:
>“彆信他!道士才是鬼!”
>我低頭,看見道士衣擺下空蕩蕩的。
>鏡中倒影猛地將我拉入鏡中。
>冰冷的手捂住我嘴:“噓…他聽見了。”
>鏡外道士的臉貼了上來,衣擺空空蕩蕩。
>“你終於……認出我了?”
這麵磨得發亮的黃銅鏡,從我太爺爺起就懸在老店斑駁的牆上,鎮著這方寸之地。鏡框是沉甸甸的老烏木,刻著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纏枝蓮紋,邊角包著磨損殆儘的銅皮。鏡麵本身,經年累月的手汗、皂沫和水汽侵蝕,留下大片黃褐的霧斑,像老人眼底揮之不去的翳。
我是剃頭匠陳三,守著這間臨街的老鋪子快二十年了。每日晨起,頭一件事就是擰條濕漉漉的抹布,仔細地擦那鏡麵。指尖觸到冰涼滑膩的銅,總帶著股說不出的陳腐氣。鏡子裡的人影,無論我如何擦洗,總是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黃翳,模模糊糊,影影綽綽。
怪事,就是這鏡中人影鬨的。
起初隻是細微的錯位。我對著鏡子剃客人後頸的發腳,手腕轉動,刀鋒貼著皮膚遊走。鏡子裡,那隻握刀的手,動作分明慢了一線。刀光在鏡中劃過一道虛影,才緩緩追上我真實的動作。又或者,我擰毛巾擦汗,鏡中的毛巾卻還停留在臉頰,遲滯片刻,才慢吞吞地抹過去。
“邪門……”我低聲嘟囔,甩甩頭,隻當是自己眼花了,或是這老鏡子年深日久,水銀走了樣。
可這“慢半拍”的毛病,非但沒消停,反而一天天變本加厲。
那天午後,鋪子裡沒客人,陽光斜斜地穿過蒙塵的窗欞,在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上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我百無聊賴,對著銅鏡刮自己下巴上那點稀疏的胡茬。刮刀貼著皮膚,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鏡子裡,我眼神疲憊,嘴角習慣性地向下耷拉著。
就在這時,鏡中的那個我,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絕不是笑!更像是一塊僵死的皮肉被無形的線強行吊起,露出一個空洞、扭曲的弧度。鏡中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渾濁的鏡麵,釘在我臉上。
“哐當!”
手裡的刮胡刀脫手砸在地上,金屬撞擊石板的脆響在寂靜的鋪子裡炸開。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直衝頭頂,激得我頭皮瞬間炸開!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
我像被蠍子蜇了似的猛地向後彈開,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上,震得牆灰簌簌往下掉。心臟在腔子裡擂鼓一樣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我死死捂住嘴,才沒讓那聲衝到喉嚨口的驚叫迸出來。
鏡子!是這鏡子!裡麵那東西……它活了!
鋪子裡死寂一片,隻有我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午後的陽光依舊昏黃,卻照不暖我渾身透骨的冰涼。我死死盯著那麵銅鏡,鏡子裡的倒影此刻也“恢複”了正常,和我一樣驚魂未定地靠在牆上,臉上是如出一轍的恐懼。可剛才那一幕,那慢半拍的、詭異的“笑”,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
不行!得鎮住它!
這念頭一旦升起,就再無法遏製。我跌跌撞撞衝出鋪子,連門都忘了鎖,腦子裡隻有一個地方——青雲觀。那是城南香火最盛的道觀,觀裡的張道長,聽說是有真本事的。
青雲觀隱在城南一片老槐樹蔭裡,山門有些破舊,但香火繚繞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我幾乎是撲進大殿的,找到那個盤坐在蒲團上的清瘦老道。張道長須發皆白,眼皮耷拉著,聽完我語無倫次、帶著哭腔的講述,特彆是鏡中人對我“笑”的那一節,他耷拉的眼皮猛地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裡精光一閃即逝。
銅鏡屬陰,年深日久,最易聚邪納穢。”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鏡中倒影慢於本尊,已是陰物寄生、篡奪陽魄之兆!那‘笑’,便是它對你陽氣的覬覦,欲取而代之!”他枯瘦的手指撚著稀疏的山羊胡,語氣斬釘截鐵,“須以‘鎮煞封靈符’貼於鏡後,斷絕其與外界的勾連!此符需用你心頭精血為引,方能奏效!”
心頭精血?!
我打了個寒顫,但一想到鏡中那張扭曲的“笑臉”,恐懼瞬間壓倒了猶豫。“好……好!道長,求您賜符!”
張道長沒再多言,起身引我進了後殿一間陰暗的靜室。他取出一張裁剪成三角形狀的深黃色符紙,上麵的朱砂符文彎彎曲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又拿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在燭火上燎了燎。
“伸手。”他命令道。
我哆嗦著伸出左手食指。冰冷的銀針瞬間刺入指尖!尖銳的刺痛傳來,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在指尖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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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在符膽上。”道長指著符紙中央一個扭曲的符文。
血珠落下,瞬間被黃紙吸了進去,留下一個暗紅的小點。張道長迅速將符紙折疊成一個更小的三角,遞給我,眼神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子時三刻,淨手焚香,麵朝正北,將此符貼於鏡背正中!切記!貼符時需心無旁騖,默念‘敕令封禁’,不可回頭,不可應答任何聲響!否則……前功儘棄!”
我攥著那枚帶著一絲血腥氣的三角符籙,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炭火,指尖的刺痛和心底翻湧的恐懼交織在一起。昏黃的油燈在靜室裡搖曳,將張道長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映得明明滅滅,那雙深陷的眼睛在陰影裡似乎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我喉嚨發乾,隻覺得這靜室裡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帶著香燭和灰塵混合的沉悶氣味,幾乎讓人窒息。
“謝……謝道長!”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青雲觀。傍晚的風吹在汗濕的背上,激起一陣陣寒栗。
回到剃頭鋪,天已擦黑。我反手死死閂上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氣。鋪子裡沒點燈,隻有窗外街麵上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桌椅、臉盆架的輪廓。那麵銅鏡,就懸在正對麵的牆上,此刻隱在濃重的陰影裡,像一個沉默的、窺伺的巨口。
我攥緊了兜裡那枚三角符籙,符紙粗糙的邊緣硌著掌心,仿佛帶著張道長指尖的寒意。符籙上那點暗紅的血漬,在昏暗中似乎隱隱透著一股不祥的光。我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麵鏡子,手忙腳亂地在屋子角落翻找,終於摸出半截不知放了多久的線香和一個磕破了邊的粗陶香爐。
時間在死寂中一點點爬向子時。我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豎著耳朵捕捉著鋪子內外最細微的聲響。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更遠處有更夫沙啞的梆子聲,一下,又一下,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梆子聲終於敲過了三更。
子時到了!
我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心臟在腔子裡撞得生疼。手指哆嗦著摸出火折子,連劃了好幾下,才“嗤”地一聲引燃了那半截線香。微弱的火苗跳動了幾下,一縷青白色的、帶著濃鬱劣質香料氣味的煙霧嫋嫋升起。
我端著那小小的香爐,強迫自己麵朝正北方向——那麵銅鏡所在的位置。黑暗中,鏡子如同一塊深不可測的黑冰,散發著無形的寒意。我一步步挪過去,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格外沉重,仿佛腳下不是堅實的地麵,而是隨時可能塌陷的薄冰。
站定在銅鏡前,冰冷的鏡麵幾乎貼著臉。黑暗中,隻能勉強看到自己模糊扭曲的輪廓。我深吸一口氣,那濃鬱的香燭氣嗆得喉嚨發癢。顫抖的手從懷裡掏出那枚三角符籙,指尖觸到符紙,竟感覺它微微發燙!
就是現在!
我咬緊牙關,猛地將符籙按向鏡子背麵那粗糙的木板!就在符籙即將觸及木板的一刹那——
“篤…篤…篤…”
三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某種粘稠質感的叩擊聲,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從鏡麵……不,是從鏡子裡麵傳了出來!
聲音不大,卻像三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我的耳膜,直刺進大腦深處!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按向符籙的手僵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那聲音……就在鏡子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正用指關節,慢條斯理地、一下下地……敲打著鏡子的內壁!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水腥和墓土腐朽氣息的陰冷氣流,毫無征兆地從鏡麵方向彌漫開來,瞬間包裹了我。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冷汗像無數冰冷的蟲子,瞬間爬滿了我的額頭和後背。
“篤…篤…篤…”
叩擊聲再次響起,緩慢,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嘲弄。
張道長的警告如同炸雷般在腦中轟鳴——“不可回頭!不可應答!”可這聲音……就在眼前!就在這該死的鏡子裡!貼?還是不貼?巨大的恐懼像兩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撕扯著我的神經。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裡,帶來一陣刺痛和模糊。那“篤篤”的叩擊聲,如同跗骨之蛆,一下下敲在緊繃的神經上,每一次都讓我渾身一顫。鏡子裡彌漫出的陰冷氣息越來越重,粘稠得如同實質,裹在身上,冷得骨髓都在發顫。
符籙!那該死的符籙!
張道長的臉在我混亂的腦海裡浮現,他那斬釘截鐵的聲音如同最後的救命稻草:“……須以你心頭精血為引……方能奏效!”
對!血!我的血!
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猛地頂了上來,壓倒了那滅頂的恐懼。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鏡子裡那東西就要爬出來了!
我猛地將僵在半空的手縮回來,不再試圖將符籙按向鏡背。另一隻手則發瘋似的在剃頭工具堆裡摸索!冰冷的剃刀、剪刀、梳子……指尖終於觸到了那熟悉的、細長冰涼的物件——一根備用的縫衣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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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絲毫猶豫!我抓起那根針,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紮向自己左手的中指指肚!
“嘶——!”
尖銳的劇痛直衝腦門,比在道觀時那一下猛烈十倍!一滴遠比之前飽滿、顏色也更深沉、幾乎發黑的粘稠血珠,瞬間從破口處湧了出來,掛在指尖,像一顆凝固的、不祥的黑寶石。
就是現在!
我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麵在黑暗中如同深淵入口的銅鏡。鏡麵映著我扭曲變形的臉,寫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瘋狂。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那顆沉重的血珠,朝著鏡麵中央,狠狠甩了過去!
啪嗒。
血珠準確地砸在冰涼的銅鏡表麵,發出一聲輕微粘膩的聲響。暗紅色的液體在黃褐的鏡麵上緩緩暈開一小片,像一隻剛剛睜開的、邪異的眼睛。
就在血珠暈開的刹那!
鏡子裡,那個一直模糊、遲滯、如同劣質皮影般的倒影,突然活了!
它的動作不再是慢半拍,而是快如鬼魅!一隻慘白的手,帶著鏡麵特有的冰冷反光,猛地從鏡中探出!不是虛幻的影子!是實實在在的、帶著刺骨寒意的實體!
它快如閃電,一把攥住了我剛剛甩出血珠、還未來得及縮回的右手手腕!
那觸感!冰冷!滑膩!堅硬!像一條剛從冰河裡撈起的、裹滿淤泥的鐵鏈!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道瞬間傳來,幾乎要將我的腕骨捏碎!
“呃啊——!”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我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魂飛魄散!
緊接著,一個聲音,帶著強烈的、幾乎要衝破鏡麵的焦急和恐懼,直接在我腦子裡炸響,尖銳得如同玻璃摩擦:
“彆信他!道士才是鬼!”
這聲音……分明就是我自己的聲音!卻帶著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的絕望!
道士是鬼?!
這念頭如同驚雷,劈得我腦中一片空白!手腕上的劇痛和冰冷讓我下意識地、如同提線木偶般,猛地扭過頭,看向門口——張道長就站在那裡!不知何時進來的!門閂完好無損!
昏暗中,張道長的臉依舊清臒,眼神卻不再是道觀裡的渾濁凝重,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貪婪?他的嘴角,似乎正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我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不受控製地向下移動……
掠過他那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
掠過袍角……
停在了他站立的地方。
道袍的下擺,空空蕩蕩。
沒有腳。
袍角之下,隻有一片虛無的黑暗,仿佛他整個人是懸在離地半尺的空中!
“嗬——!”我倒抽一口冷氣,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刹那凍結成冰!頭皮炸裂般的麻!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道士……沒有腳!
鏡中那嘶喊是對的!他……他不是人!
就在這思維徹底凝固、靈魂出竅的萬分之一秒!
鏡中那隻死死攥住我手腕的冰冷鬼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一股沛然莫禦的吸力猛地從鏡麵傳來!我整個人如同被卷入巨大的漩渦,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去!
“不——!”
淒厲的慘嚎隻來得及發出一半,眼前的一切——張道長那張懸在空中的、帶著詭異笑容的臉,昏暗的鋪子,斑駁的牆壁——瞬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瘋狂地扭曲、拉長、旋轉!視野被一片急速擴大的、渾濁的黃褐色光芒徹底吞噬!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了全身!那感覺並非來自外界的低溫,而是仿佛有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直接從每一個毛孔狠狠紮進了骨髓深處!
窒息!
粘稠、厚重、帶著濃烈水腥和銅鏽味道的液體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我本能地想要掙紮,想要呼吸,吸入的卻隻有那令人作嘔的冰冷液體!
身體在急速下墜,又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擠壓、揉捏!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視線所及,隻有一片無邊無際、渾濁粘稠的黃褐色光芒在瘋狂旋轉、流動,如同置身於一個巨大、凝固的琥珀內部!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極致的冰冷、窒息和擠壓徹底碾碎時——
下墜和旋轉猛地停止了。
“噗通!”
一聲沉悶的、仿佛隔著厚重水層的聲響。我重重地摔在了一片堅硬、冰冷、滑膩的平麵上。劇烈的撞擊讓我眼前金星亂冒,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粘稠冰冷的液體依舊包裹著全身,但那股滅頂的窒息感卻詭異地消失了。我發現自己竟然能……呼吸?雖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腥和金屬鏽蝕的氣味,冰冷的氣體刮過喉嚨,如同刀割。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葉都咳出來,吐出的卻是冰冷粘稠的黃褐色液體。
“咳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我癱軟在地,渾身濕透,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驚恐地環顧四周。
這是一片……無法形容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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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無際的昏黃。光線不知從何而來,均勻地彌漫在每一個角落,讓一切都籠罩在一種陳舊、模糊、如同褪色老照片般的質感裡。腳下是冰冷、光滑、微微反光的平麵,像是某種巨大的、凝固的琥珀,又像是……一塊放大了無數倍的、汙濁的鏡麵?
我掙紮著想爬起來,手撐在“地麵”上,觸感冰冷滑膩,清晰地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手掌倒影。
鏡中世界?!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顫,寒意更甚。
“彆出聲……”一個極輕、極冷,帶著強烈緊張感的聲音,緊貼著我的後腦勺響起,氣息吹拂著我的耳廓,冰得我一個哆嗦!
我猛地回頭!
一張臉,近在咫尺!
慘白!毫無血色!濕漉漉的頭發緊貼在額角和臉頰,往下滴著渾濁的黃褐色水珠。五官……分明就是我的臉!卻像是被水泡過很久,帶著一種浮腫的虛胖感。尤其那雙眼睛,空洞、疲憊、深陷在發青的眼窩裡,裡麵盛滿了和我一模一樣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和絕望!
是鏡子裡那個倒影!那個慢半拍的“我”!
此刻,他就蹲在我身後,一隻冰冷滑膩的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那觸感,和剛才把我拽進來時一模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我,慘白的臉上肌肉緊繃,眼神裡的恐懼幾乎要化為實質。他另一隻手指顫抖著,指向我們剛剛“掉”進來的那個方向——那片昏黃空間的“上方”。
我的心臟再次被恐懼攫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艱難地抬起頭望去。
上方,那片昏黃混沌的“邊界”,如同隔著一層厚重、汙濁的毛玻璃。玻璃的那一麵……正是我的剃頭鋪子!
鋪子裡的景象如同水下的倒影,模糊、晃動、帶著波紋。昏暗的光線下,桌椅、臉盆架、掛在牆上的毛巾……一切都蒙著一層不真實的黃翳。
而就在那“毛玻璃”的正中央,緊貼著“鏡麵”的地方……
一張臉,正死死地“貼”在那裡!
是張道長!
他那張清臒的臉被“鏡麵”擠壓得有些變形,五官在汙濁的黃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裡布滿血絲,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子,正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瘋狂地轉動著,掃視著這片昏黃的“鏡中世界”!他的嘴角咧開一個巨大到不自然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那表情絕非人類的笑容,而是一種混合著貪婪、焦躁和某種非人饑餓感的獰笑!
更恐怖的是,他整個身體如同壁虎般“貼”在“鏡麵”上,那身空蕩蕩的舊道袍下擺,如同兩麵破敗的旗幟,在“鏡麵”之外……不,在鋪子的空氣中,無力地、空空蕩蕩地垂蕩著!袍角之下,依舊是那片虛無的黑暗!
他像一隻巨大的、沒有腳的蜘蛛,扒在那層隔開陰陽的“毛玻璃”上,瘋狂地尋找著剛剛落入陷阱的獵物!
“呃……”極度的恐懼讓我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身體控製不住地想要顫抖後退。
“噓——!”身後那個“我”的手捂得更緊了,冰冷的手指幾乎嵌進我的臉頰。他慘白的臉因極度的緊張而扭曲,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瀕死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冰渣子刮過我的耳膜:
“他……聽見了……”
話音未落!
鏡麵之外,那張緊貼著“毛玻璃”的、屬於張道長的猙獰鬼臉,瘋狂轉動的眼珠猛地一定!
那雙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如同兩盞驟然點亮的地獄鬼燈,穿透了汙濁的“鏡麵”,穿透了昏黃的光線,精準無比地……鎖定了癱軟在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