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打擾江雪瓏沉在康慈的骨血裡,接下來幾日,梁嘉輝與劉小慶都心照不宣地與她隔著些距離。任她獨個兒在故宮的紅牆黃瓦間來去,踩著前朝的磚縫,望著太和殿的鴟吻,看日頭從角樓移到金水橋。
那些雕梁畫棟裡藏著的威儀與寒涼,都成了她揣度人物心跡的憑依。沒人上前搭話,隻遠遠見她有時在乾清宮的丹陛上站定,指尖虛虛撫過漢白玉的螭首,像在與百年前的人物對話。有時在禦花園的連理樹下久坐,落英沾了肩頭也渾然不覺。
鹹豐元年,康慈四十大壽。
圓明園綺春園壽康宮,鎏金銅爐裡燃著安息香,煙氣纏上雕花房梁落得滿室清寧。奕欣捧著描金漆盒進來時,她正對著銅鏡理鬢角那支點翠步搖——還是先帝賞的舊物,翠羽邊緣已泛出暗青。
“額娘嘗嘗,蘇州新貢的鬆子酥,您年輕時最愛這口。”奕欣將點心盒推到她麵前,纏枝紋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母子獨處時,他眉間的鬱色便藏不住了,捏著茶盞的指節泛白:“皇上近來愈發緊了,旗營整頓的事處處掣肘,朝中大臣看我眼色都帶著三分輕慢。若額娘是太後……”
“住口!”康慈猛地打斷他,聲音壓得像落在錦緞上的雪,輕得發飄,卻帶著冰碴子,“太後二字是能亂說的?”指尖下意識撫上點心盒的纏枝紋,凸起的紋路硌著指腹,她卻撚了又撚。那眼神在燭火裡晃了晃,像水麵碎銀,亮的是渴望,暗的是驚懼。
奕欣抬眼逼視她:“額娘養了皇上十幾年,哪樣不比親娘儘心?難道還抵不過一個名分?”
康慈的呼吸驟然亂了,先是盯著他通紅的眼,忽然抬手——那巴掌揚起時手腕軟了半分,落下去更像用掌緣輕輕“碰”了下他的臉頰,一聲悶響,倒像是打在自己心上。她眼圈瞬間紅透,淚水在眼眶裡轉了三圈,偏不肯掉,哭腔裡裹著氣音:“我養他……是怕你在宮裡受欺負啊!”抬手捂嘴的動作太急,指節都在抖,“如今你要爭,是想讓我死了都不安生?”
轉身時,她明明看見桌角的燭台,卻故意讓肩頭撞了上去。燭台“哐當”晃了晃,燭火猛地躥高,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一半被火光烤得發燙,是母親護子的急切;一半浸在陰影裡,藏著對那“太後”名分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貪念。
她扶著桌沿站穩,飛快地瞥了眼糊著紙的窗,那一眼短得像驚鴻掠影,隨即垂下眼瞼,一滴淚終於砸在袖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鏡頭切到窗外:廊柱後,鹹豐的近侍縮在陰影裡,簷角的鐵馬被風吹得輕響,他卻連眼皮都沒動一下,隻將那扇窗裡的動靜,儘收耳底。
……
鹹豐五年五月,康慈病重。
圓明園的寢殿裡彌漫著苦艾味,康慈躺在病榻上,錦被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像風中殘燭。鹹豐剛在床邊坐定,殿門“哐當”被撞開,奕欣一身風塵闖進來,官袍上還沾著江南的泥點。他先“噗通”跪在榻前給母親磕了頭,膝蓋砸在金磚上悶響,才匆匆轉向鹹豐請安,那叩首的幅度,比給母親的輕了半截。
康慈的眼睫猛地一顫,原本微弱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喉間湧上一陣癢意,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咳出聲,枯瘦的手指在錦被上蜷起,掐得被麵起了道褶子。這兩個她最牽掛的人同處一室,空氣裡的火藥味比藥味更嗆人。
奕欣站在榻邊彙報治水功績,聲音帶著邀功的急切:“此次能堵住決口,全靠額娘臨行前指點「疏堵結合」的法子,兒子不過是照做罷了。”他說時特意抬眼掃過鹹豐,尾音裡藏著對母親的捧。
鹹豐慢悠悠接過奏折,指尖在封皮上敲了敲,目光先落在康慈蠟黃的臉上,那眼神像落在結冰的湖麵上,沒有半分暖意:“額娘病中還為朝廷操勞,真是辛苦了。”話音剛落,突然轉向奕欣,語氣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千斤重:“既然治水有功,就去宗人府當差吧。那兒清閒,正好有時間多陪陪額娘。”
“皇上!”康慈猛地咳著坐起,枯手死死抓住床沿,這是她第一次在鹹豐麵前失態,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老六他……”
“額娘安心養病。”鹹豐打斷她時,連眼皮都沒抬,起身時龍紋衣角掃過床頭櫃,青瓷藥碗“哐當”翻倒,深褐色的藥汁潑在月白帕子上,迅速暈開像一灘凝固的血。
康慈望著那片刺目的深色,喉間的咳嗽突然停了。她看著鹹豐轉身的背影,起初眼裡還蒙著層水霧,那是病中對皇帝的哀求。可當腳步聲過了門檻,那點濕意驟然褪去,隻剩兩簇冷光從眼底燒起來——那不是憤怒的火,是寒到骨子裡的冰。她緩緩鬆開抓著床沿的手,掌心已被自己掐出幾道紅痕,指腹摩挲著帕子上的藥漬,像在觸摸兒子被削去的實權。
忽然,她極輕地笑了一聲,氣音混著咳聲從齒間漏出來,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那是隱忍半生的堤壩徹底崩塌的瞬間,連顫抖的睫毛都帶著決絕:原來她蜷了這麼久,不是護著兒子,是親手把他推進了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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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五年七月,康慈臨終。
寢宮的燭火被風裹得搖搖欲墜,昏黃的光落在康慈枯槁的臉上,像蒙了層薄灰。她躺在榻上,眼窩深陷,隻有眼珠轉動時,才透出點活氣。鹹豐立在左側,龍袍襯得他麵無表情;奕欣跪在右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康慈枯瘦如柴的手先是摸索著抓住奕欣的手腕,那手指冰涼,卻攥得極緊,指節幾乎要嵌進他皮肉裡,氣若遊絲的聲音混著喘息:“娘……護不住你了……”尾音散在空氣裡,眼尾沁出一滴淚,剛滑到顴骨就凝住了。那滴淚裡,有母親的疼,更有一生無力的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