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雙層巴士駛過維多利亞港沿岸，車身廣告印著紅白相間的可口可樂瓶，在夜色裡格外醒目。巴士停站，江雪瓏拖著半舊的行李箱上車，深色大衣裹著她略顯單薄的身影，眼神裡藏著一絲疲憊的期待。
泛著冷色調燈光的車廂內乘客稀疏，三三兩兩分散坐著，或低頭看報，或望向窗外，無人交談，空氣安靜得能聽見巴士引擎的輕響。江雪瓏走到後排空位坐下，將行李箱靠在腳邊。
她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一瓶可口可樂，紅色瓶身在冷調車廂裡像一簇跳動的小火苗。嘴角緩緩揚起一個淺淡的笑。眼底的疲憊褪去，映出細碎的光——那是對“家”的想念，是團年飯的熱氣，是親人的笑臉。她握著可樂瓶，目光望向窗外掠過的街景，嘴角笑意漸深。
巴士到站，江雪瓏拎著行李箱下車，巴士緩緩駛離，車尾的可口可樂廣告隨著車影漸遠，最終消失在街角。她站在站牌旁，抬頭看見前方路口亮著暖黃燈火的熱鬨夜市，攤位上掛滿紅燈籠和生肖掛飾，攤主的吆喝聲混著粵語金曲飄過來。
江雪瓏走向一個賣年貨的攤位，拿起一疊燙金“大吉”字樣的紅包，指尖拂過紙麵，嘴角彎了彎。突然，身後傳來清脆的車鈴和一句帶著歉意的聲音：“不好意思，借過——”
“cut！”
黎鳴剛騎著自行車從攢動的人群裡靈巧地穿出來，車鈴輕響還沒散儘，就被導演一聲“cut”釘在原地。約翰遜踩著鋥亮的皮鞋從監視器後方快步走來，邊走邊說：“你這語氣太急了，不知道還以為你趕著去上班。”
他走到黎鳴跟前，放緩了語速，耐心比畫著：“今天是除夕夜，街上的燈籠都亮了，家家戶戶的窗戶裡都飄著飯菜香，你應該是滿心歡喜往家趕的，車把手都該帶著雀躍的弧度。騎車時嘴角要掛著笑，喊「借過」的時候要帶著暖意。你們中國有個成語叫……什麼「羊羊」？”說著便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江雪瓏，眼裡帶著詢問。
江雪瓏一臉問號。刹那間，整個羊村的名字像彈幕一般從腦海飄過，才恍然笑道：“喜氣洋洋？”
“對！就是這個！”約翰遜猛地拍手，又轉向黎鳴，語氣裡添了幾分生動，“要像一群曬著太陽的小羊那樣高興！明白了嗎？”
“明白了。”黎鳴點頭應下。江雪瓏抿了抿嘴，有點想笑。喜氣洋洋，原來是這樣解的。
第二遍開拍，黎鳴扶著自行車把手，身體微微前傾，脊背舒展著著少年人特有的鬆弛，像一縷被風推著的陽光，輕快地穿過人潮：“不好意思，借過——”尾音裡果然裹了點笑意，像揉碎的金箔，落在喧鬨的空氣裡。
江雪瓏轉身，看見一個穿著淺色夾克的男生騎著自行車穿過攢動的人群，車把上立著的彩色風車被風吹得“呼呼”轉，紅、黃、藍的色塊在眼前暈成一團跳動的光斑。
畫麵在暖黃色柔光濾鏡中閃回。童年的巷弄裡，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攥著一支同款風車，盯著不遠處小男孩手裡的玻璃瓶可口可樂，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看了看她，把可樂遞過去，小女孩猶豫了一下，將風車塞給他，兩人接過對方的“寶貝”，對著笑出聲，陽光灑在他們臉上，像融化的蜜糖。
江雪瓏望著那隻旋轉的風車，眼神恍惚了一瞬。抬眸時正好對上黎鳴望過來的目光，他臉上已經綻開一個乾淨的笑，像水洗過的天空，清透得晃眼……
“cut！”
約翰遜的聲音再次炸響，他踩著皮鞋噔噔噔跑過來，離黎鳴還有兩步遠就開了口：“你的目光不要直接鎖定她，不知道還以為你們約好了在這裡碰麵。”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劃了道慢悠悠的弧線，“你要先用餘光掃到，然後視線移過去。帶一點驚訝，但不要太多，我們不是那種狗血劇情，就稍微愣一下，然後再對她微笑，你剛剛笑得也太快了，像按了開關一樣。”
他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語速又快又急，像倒豆子似的。黎鳴站在原地，眉頭微微蹙著，眼神裡漸漸浮起幾分茫然。
用餘光掃，視線移，稍微愣……這些詞說得輕巧，不自己融會貫通怕是更容易適得其反，把人徹底搞不會了。江雪瓏略一思索，轉向約翰遜：“導演，能不能這樣，我先對他笑，然後他再回我一個笑，這樣他就知道節奏了。你覺得怎麼樣？”
約翰遜一拍腦門：“是我的問題，我怎麼能讓一個沒表演過的人來帶節奏呢，確實應該江小姐帶頭才對。”他朝黎鳴一指，“那他就交給你了，你告訴他怎麼演，準備好了我們繼續拍。”說完一溜煙回了監視器後方。
江雪瓏轉頭看向黎鳴，作為本地演員來說他身高算高的，江雪瓏還要抬起頭來跟他說話：“你放鬆，不要把這個當成表演，你就想著，你騎車回家的路上，感覺有人在盯著你看，你目光掃過去，發現「咦這人有些眼熟」，隨即反應過來「哦～原來是她啊」，然後給她一個老同學般的微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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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鳴點了點頭，江雪瓏卻辨不出這點頭裡有幾分真懂，幾分是禮貌應承，便追問：“哪個地方覺得難把握？”
他默了片刻，才道：“可能是看到你的瞬間，稍微愣住那一下，有些難。”
“哦～那這樣吧。你先背對著我，”江雪瓏讓他轉過身去，然後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嘴裡喊了聲，“嘿！”黎鳴忽然轉頭，眼神裡閃過刹那的怔忡。
“你看，”江雪瓏抬手一指，語氣輕快，“就是這個瞬間的愣神。先抓住這份怔忡的感覺！”
實際上，突然被拍肩的“愣”，更多是“防禦性的中斷”：肌肉可能瞬間繃緊，眼神是茫然中帶著警惕，像被按下暫停鍵的機器，反應是“發生了什麼？”；而看見熟人的“愣”，是“識彆中的卡頓”：肌肉是鬆弛的，眼神先散開，再慢慢聚焦，帶著“是她？”的確認過程，甚至會有一絲潛意識裡的熟悉感在悄悄冒頭，更像“記憶加載中”的緩衝。
但從教學邏輯來看，江雪瓏的方法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精準”——她先放棄了對“熟人式愣神”的完整複刻，轉而抓住了“愣神”最基礎的生理特征：瞬間的注意力轉移、眼神的短暫失焦、表情的微滯。對非專業演員來說，“情緒邏輯”可能太抽象，但“身體記憶”是能抓住的。
她相當於先給黎鳴一個“錨點”：讓他記住“身體突然卡殼的感覺”，再在此基礎上引導他“替換情緒內核”。
江雪瓏原地沒動，指尖帶著黎鳴的肩膀緩緩轉身：“剛才你轉頭時，眼睛裡先有「是誰？」的茫然，現在我們把它換成「咦？好像見過」的疑惑，不用繃緊肩膀，就鬆著，眼神慢慢往我臉上落，像在翻舊照片——對，就是這種「慢慢對上號」的慢半拍。”
黎鳴依著她的話，目光緩緩落向她的臉。片場的暖光漫在她皮膚上，像鍍了層細金，呼吸間似有若無飄來些香氣，像剛曬過太陽的乾淨被褥，清清爽爽的。她的指尖早已離開他的肩膀，但那點觸感像生了根，順著胳膊攀進心裡，攪得他有些亂。剛才被拍肩的怔忡早散了，此刻倒生出另一種真真切切的“愣神”。
對於黎鳴來說，江雪瓏是大明星，本可以端著架子說幾句“你放鬆就好”的場麵話，可她沒有。他看著她認真的眉眼，忽然有種錯覺：江雪瓏對新人都這麼友好？還是，他是比較特殊的那個？
江雪瓏見他愣住了，問道：“怎麼了？還是覺得難？”
“不、不難。”黎鳴猛地回神，聲音比平時高了半分，又慌忙壓下去，指尖攥緊了車把，“我再試試，應該……能行。”
他沒敢再看她，轉身將自行車推出畫外，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去，帶著風車“呼呼”的轉動聲，他忽然覺得，“慢慢對上號”的，好像不止是戲裡的角色。
“導演，我們可以開拍了！”江雪瓏朝監視器方向揚聲喊道，清亮的聲音裡滿是專業的篤定，對黎鳴心裡翻湧的細碎波瀾，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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