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鏡台城的城門,像一塊被時光摩挲得溫潤、卻又蒙著厚重灰塵的古玉。巨大的城磚縫隙裡,嵌滿了細碎的銀砂,風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奇異的是,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仿佛連聲音都被這詭異的沙礫吞噬了。
林墨下意識地攥緊了韓清瑤的手腕,指腹蹭過她腕間那串平日裡總叮當作響、活潑非凡的銀鈴——此刻,那銀鈴卻死寂得如同頑鐵,連最輕微的震動都無。
“名副其實的禁聲之城,”他嘴唇翕動,聲音壓得極低,氣流幾乎隻在唇齒間徘徊,“連法器的靈韻波動都能徹底壓製。”
韓清瑤不滿地撇撇嘴,另一隻手下意識地伸進袖袋,摸了摸那袋沉甸甸、讓她又愛又心疼的金幣,心裡的憋悶火氣又往上竄了竄。方才在城外與墨浩天分彆時,那家夥還在絮絮叨叨地叮囑“萬事莫要衝動”,她當時就哼了一聲,不服氣道:“白家派來的那幾個貨色,區區真神境初期的護法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要是真撞上了,看我不先下手為強,先把他的儲物袋薅過來!”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身旁的青玄輕輕拽了拽她的衣擺。
她順著青玄示意的方向抬頭望去,隻見城門正上方,高懸著一麵巨大的銅鏡。那銅鏡足有丈許寬,鏡麵並非光亮如新,而是蒙著一層流動的薄霧,隱約能照出下方三人的身影。隻是鏡中的影像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鏡裡的韓清瑤並沒有撇嘴不滿,反而是低垂著眼簾,神情專注,像是在凝視手中的什麼東西;鏡裡的青玄也沒有拽人衣角,她的指尖是微微抬起的,竟像是在比劃一個複雜而無聲的法訣或手勢。
林墨心頭猛地一跳,瞬間想起了墨浩天之前的提醒——“懺悔以倒影傳遞”。原來這啞鏡台城的規矩,竟是嚴苛到連影子都在無聲地“說話”,映照出與表象可能截然不同的內心之影。
“先進城,找個地方落腳再說。”林墨壓下心頭的異樣感,低聲示意,引著兩人踏入這寂靜無聲的詭異城池。
街道兩旁的房屋都低矮緊湊,窗欞上統一糊著暗淡的青紗,看不清內裡。偶爾有穿著灰色衣衫的居民無聲地走過,腳步輕盈得如同貓行,即使迎麵相遇,他們也並不看對方的臉,隻是彼此對著對方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微微點頭,便算是打過了招呼。
韓清瑤越走越覺得渾身不自在,像是被無形的絲線束縛著,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林墨的後背,用氣聲道:“這什麼鬼地方,連個叫賣聲都沒有,想打聽哪裡能買個饅頭歇個腳都找不到人問,到底去哪落腳?”
她話音剛落,斜前方的青石板上,忽然無聲無息地“飄”來一個影子。那影子比尋常人的影子要淡薄許多,順著影子向上看,是一個穿著素白衫子的少年,腰間掛著一塊月牙形的羊脂玉牌,玉牌上清晰地刻著一個“白”字。少年並未看他們三人,隻是抬起手,無聲地指向街道的儘頭。與此同時,他投在地上的那道淡影,卻如同擁有生命般,緩緩地扭曲、收縮,最後竟在地麵上清晰地凝聚成一個古體“客棧”字的形狀!
韓清瑤眼睛一亮,抬腳就要跟著影子指示的方向走。林墨卻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是白家的人。”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隻剩一絲氣流,“墨浩天說過,白、藍、紅三家在這城裡布滿了眼線,我們一進城,行蹤恐怕就已經落在他們眼裡了。”
青玄清澈的目光順著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街尾確實矗立著一座不起眼的二層小樓,樓簷下掛著一串小巧的銅鏡。微風拂過,那些銅鏡輕輕晃動,反射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斑,卻依舊死寂無聲。“他沒直接動手。”青玄的指尖極快地在林墨掌心劃過一個“探”字,“意在試探。”
那白衫少年仿佛根本沒聽到他們的低語,說完便轉身,自顧自地朝街尾的小樓走去。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淡薄的痕跡,行走間,那影子還不時回頭般的扭曲晃動一下,像是在無聲地催促他們跟上。
韓清瑤見狀,從鼻子裡哼出一股微弱的氣流:“試探就試探,難道還怕了他不成?正好瞧瞧這白家的人,除了裝神弄鬼,到底還有幾斤幾兩的真本事!”
說著,反而主動拽起林墨的胳膊,大步朝著那小樓走去。青玄緊隨其後,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捏了一個法訣,三枚青翠欲滴、流轉著微弱靈光的護神葉無聲無息地飛出,精準地分彆落在三人的發髻間,隱去了形跡——這是她的防護手段,能在遭遇突襲時,替主人抵擋第一波神魂衝擊。
踏入客棧,才發現裡麵比外麵似乎要亮堂些許,仿佛光線都被某種力量約束在了室內。正堂裡隻稀疏擺著四張黑木桌子,每張桌子中央都擺著一麵碗口大的小銅鏡。
零星幾個客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坐在桌旁,眼神空洞地對著銅鏡中的自己出神,整個空間落針可聞。
櫃台後,坐著一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身著深色布衣的老婦人,她見三人進來,布滿皺紋的臉上毫無表情,隻是枯瘦的手指抬起,無聲地指了指樓梯方向。而她投在櫃台前地麵的影子,則同步扭曲變化,清晰地構成了“三間房”三個字的形狀。
韓清瑤正要從腰間摸出錢袋,眼角餘光瞥見那白衫少年已經悄無聲息地上了二樓,正站在走廊最東頭的那間客房門口。他回過頭,目光淡淡地掃過他們三人,什麼也沒說,但他腳下的影子卻在樓板上極快地收縮、彈動了一下,那姿態,分明像是在說:“等著”。
韓清瑤心裡的火“噌”地又冒了起來,剛要張口用唇語罵回去,林墨再次用力按了按她的手背,微微搖頭,用眼神示意:“先上樓,靜觀其變。”
三間客房挨在一起,林墨住了中間那間,韓清瑤和青玄分彆住了左右。一進房門,隔絕了樓下那些詭異的視線,韓清瑤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半口氣,癱坐在椅子上,用誇張的唇語抱怨:“這破地方真要憋死我了!說話不行,吵架不行,連呼吸重點都怕犯規!白家那小子肯定是去報信了,我敢打賭,用不了一炷香,來找麻煩的三個長老和那個真神境護法就得堵門口!”
林墨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一條細縫向下望去。街道上,各式各樣或濃或淡的影子無聲地來回移動,交織在一起,根本無法分辨哪些是普通居民,哪些是各方勢力的眼線。“他們未必會立刻在城內動手。”他沉吟著,用極低的聲音說,“墨浩天強調過,啞鏡台城有自己的鐵律,嚴禁在城內隨意動武,否則會引來神秘的‘城衛’,那下場比麵對三家圍剿更可怕。他們若想動手,最大的可能是在我們出城時,或者……”他頓了頓,伸手指向窗外遠處城中心那座隱約可見的高台,“在我們登上那座‘啞鏡台’的時候。”
那高台是整座城的中心,台上矗立著一麵巨大的、鏡麵朝天的青銅鏡,仿佛在映照著蒼穹流雲。墨浩天曾說過,那是啞鏡台城的核心禁地,所謂“懺悔”,便是要登上那高台,讓自己的倒影被那巨大的銅鏡所映照。“屈家要殺我們,絕不會等太久。”青玄也走到窗邊,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他們很可能就在啞鏡台附近布下陷阱。”
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聲奇特的悶響——並非物體墜地的聲音,更像是兩團濃墨般的影子猛烈撞擊在一起的沉悶動靜!
林墨立刻低頭向下望去,隻見櫃台前,那老婦人原本安靜投在地上的影子,竟猛地膨脹變大了數倍,如同一張漆黑的幕布,凶狠地壓住了另一道淡薄得多、正是屬於那白衫少年的影子!少年的影子在地上劇烈地掙紮、扭動了幾下,最終無力地縮成了一團模糊的墨漬,像是被打暈了過去。
韓清瑤也湊到窗邊,看得分明,不禁皺起了眉頭,用唇語無聲地問:“怎麼回事?他們自己人內訌了?”
不等有人回答,樓下那老婦人已經緩緩地站起身。她的腳步依舊輕得聽不見,但她投在樓梯上的影子卻隨著每一步攀登而變得愈發凝實、漆黑,當她的身影出現在二樓走廊時,那影子竟已凝實得仿佛有了實體,影子的邊緣甚至隱隱約約透出刀劍般的銳利寒光!
林墨心頭一緊,瞬間將韓清瑤往後拉了一把:“不是內訌!是白家的長老!偽裝得好深!”他周身肌肉瞬間繃緊,掌心已有淡金色的神力開始凝聚。
韓清瑤被他護在身後,也立刻反應過來,指尖微動,幾枚細如牛毛、閃爍著銀芒的“碎影針”已夾在指縫間。青玄反應更快,早已捏碎了藏在袖中的另一枚護神葉主葉,之前落在門框上的三枚青葉瞬間靈光大盛,交織成一道淡青色的、半透明的屏障,封住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