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的司馬顒,這位曾經高高在上、手握重兵的藩王,這位他拚儘全力追逐、誓要將其繩之以法以彰顯正義的敵人,用低沉而帶著哽咽的聲音,訴說著與三個兒子天各一方、前途未卜的離彆之苦。那聲音裡飽含著一個父親最原始的牽掛和憂慮。
一種莫名的自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驟然纏繞上馬清的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的內側。
他的眼前仿佛閃過一幕幕血淋淋的景象。
從元康元年291年)那場血腥的宮廷政變開始,這場席卷整個司馬氏宗室的滔天巨禍——“藩王之亂”,如同一個無情的絞肉機。所有失敗的親王,無一能逃脫身死族滅的悲慘下場!
楚王司馬煒,汝南王司馬亮,齊王司馬囧三王人頭落地。趙王司馬倫,風光一時,最終父子皆被屠戮,頭顱懸掛城頭示眾!他的主公長沙王司馬乂,若非祖逖和他拚死相救,早已被張方活活烤死在金墉城裡!眼前的司馬顒要是落到了主公司馬乂手裡,一定會死。
馬清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想象著:司馬顒的妻子、他那三個在父親口中“什麼都不會”的兒子,又將麵臨怎樣的命運?司馬乂會如何對待他們?是幽禁?是流放?還是……斬草除根?
無論哪種結果,那個曾經顯赫的王府,那曾經可能存在的天倫之樂,都將徹底化為齏粉,隻留下無儘的悲涼和離散。這殘酷的圖景,讓馬清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抑。
他拚了命要抓住司馬顒!那信念曾經如同鋼鐵般堅硬,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他要讓這禍亂天下的罪魁之一受到應有的懲罰,他要為無數像他母親那樣在戰火中掙紮求生的底層百姓討一個公道!
可此刻,這份支撐著他一路浴血奮戰、穿越重重險阻的堅定信念,在司馬顒那蒼老麵容上流露出的、對兒子們最樸素的擔憂麵前,竟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開始悄然融化、動搖。他握著韁繩的手,指節因為內心的劇烈衝突而捏得發白,掌心一片冰涼。
“你和孤的幼子一般的年齡,”司馬顒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深沉的感慨,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馬清年輕而剛毅的臉龐,“可比孤的三個兒子強多了。”
他搖了搖頭,那動作充滿了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他們什麼都不會,就等著孤給他們走封王封公封侯的路子……”他頓了頓,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仿佛吐出了胸中積壓的所有鬱結,“有什麼辦法呢?”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望向遠方,又似乎在凝視著某種無法改變的宿命,“司馬家的天下,還要靠自己的子孫,”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根植於血脈的篤信,“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可靠。”
這番話語,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馬清的心頭,讓他一時無言以對。他無法反駁。
當爹的,為自己的兒子鋪路,天經地義。他馬清若有能力,也必定傾儘所有,讓自己的母親安享晚年,若將來有了孩子,也必定竭儘全力為其創造更好的條件。這幾乎是刻在骨血裡的本能。
然而,一股更加強烈、更加灼熱的不平和憎恨,卻如同岩漿般在他心底翻湧、沸騰!
他憎恨的不是“拚爹”本身,而是那些掌握著至高權力的“爹”們,如何運用這權力,為他們的兒子鋪設一條條不為外人所知的、布滿捷徑的青雲之路!
這些捷徑,被精心隱藏在重重帷幕之後,被包裹在冠冕堂皇的規則之下,不為寒門所知,不為布衣所曉。這就使得無數像他馬清一樣,甚至比他更優秀的寒門子弟,如同蒙著眼睛的驢子,耗儘一生的心血和光陰,去追逐那些從起點就注定與他們無緣的幻夢!
他們的才華、他們的熱血、他們的青春,都在這種製度性的欺騙和碾壓下,白白虛度,最終化為塵埃,無人銘記!這才是最深的悲哀,最大的不公!
司馬顒作為藩王,作為宗室,他的長子承襲王爵,次子、幼子封侯封公,甚至封王的條件遠高於異姓功臣,這是天下皆知的“明規則”。
這條規則雖然冰冷、雖然不公,但它至少是公開的、透明的。它對普通子弟來說,殘酷卻清晰——它像一個巨大的界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此路不通。這反倒讓寒門子弟能夠更早地認清現實,或另辟蹊徑,或安於本分,不至於將一生都虛擲在無望的幻想裡。
司馬顒對馬清說這番話,語氣裡沒有炫耀,沒有掩飾,甚至帶著一種蒼涼的坦誠,像是在陳述一個無可辯駁的世間常理。
馬清聽著,心裡那股翻騰的怒火和不平,竟找不到一個明確的對象去發泄。
人家司馬家族打下來的天下,自然要交給司馬家族的人去掌管;人家司馬家族內部的紛爭,無論是兄弟鬩牆還是叔侄相殘,說到底,不都是人家的“家事”嗎?
一個冰冷、漠然,仿佛來自無儘虛空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晰地回響,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宿命感:“人家的家事,與你何乾?”
前方傳來清晰的金屬摩擦聲和馬蹄踏地的輕響。一百步外,方信已經勒住了他那匹神駿的龜茲馬。他動作嫻熟而輕巧地撥轉馬頭,紅色的坐騎順從地調轉了方向。
司馬顒的注意力似乎也被方信的動作吸引了一瞬,隨即又牢牢鎖回馬清身上。
他的一隻手離開了馬鞍,朝著馬清的方向攤開,掌心向上,做了一個無奈又帶著幾分勸誡的手勢。
“阿清,”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長輩式的、近乎殘酷的直白,“你不是司馬家的人,要想封公封侯,難。”
他微微前傾身體,那雙閱儘滄桑的眼睛緊緊盯著馬清,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言——有惋惜,有洞察,甚至有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他就像一個飽經世故的老師,在對著即將踏入殘酷社會的年輕學子,點破那層冰冷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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