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便宜,省下的錢能讓手頭寬裕許多。但……他立刻否決了這個念頭。城外宵禁鬆懈,治安遠不如城內森嚴。更重要的,他眼前浮現阿母在昏暗油燈下縫補的身影,在簡陋居所裡小心翼翼挪動的腳步。
他要讓阿母住得安心、舒適。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奮鬥的意義之一。
自己的房子,想怎麼拾掇就怎麼拾掇,院角想種什麼就種什麼,不必看房東臉色,更不用擔憂哪天又要卷起鋪蓋另尋他處。那份紮根的安穩感,是多少錢都難買的。
馬清有這份職業的底氣,來自祖逖贈予的四十塊金餅。
一個金餅,足抵萬錢!四十塊,便是四十萬錢的硬通貨。
從特屯屯長一路擢升至部司馬,這一年來在軍中省吃儉用,馬清也攢下了五萬錢。還有司馬乂賞賜的幾件精巧玉器和金銀錁子,變賣後又湊了五萬。
五十萬錢托住了馬清在洛陽城裡安家的夢想。
五十萬錢在永寧裡、延年裡乃至金市旁,連個像樣的門房都買不起。但在不那麼顯赫、不那麼喧囂的城南,在那些住著更多像他這樣中下層官吏、教書先生和小商販的裡坊,五十萬錢,就成了叩開家門的鑰匙。
馬清騎著大鼻孔,馬蹄踏在洛陽城縱橫交錯的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噠噠”聲,幾乎把城南的裡坊轉了個遍。
最終,他的目光鎖定了勸學裡和延賢裡。
勸學裡的居民主要是太學生,偶爾還能見到一些租房居住的低級官吏和儒生等。他們大多平日裡安靜地讀書,街道上不時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和朗朗的誦讀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紙張的氣息,混雜著幾縷檀香味,給整個裡巷染上一層濃鬱的書香氛圍。
清晨時分,初升的陽光穿過高高的梧桐樹葉,斑駁地灑在青石鋪成的巷道。在這裡穿梭行走,偶爾還能聽見幾聲輕柔的討論聲,如同細水般緩緩流淌,使得這個地方充滿了文化的氣息,宛如一塊幽靜的淨土。
相比之下,延賢裡的氣氛則要熱鬨許多。這裡的居民多是地方的士族子弟,平日裡交遊廣泛,巷口鋪麵掛牌的茶肆、酒館裡總是坐滿了聲色犬馬的人物,談笑聲、杯盞碰擊的清脆聲此起彼伏,有時候還能夾雜著琴聲和簫聲。
過去一年,從刀光劍影的戰場,到等級森嚴的官署,特彆是那次與河間王司馬顒那場讓他脊背發涼、指尖發冷的談話,像一塊冰冷的烙鐵,在馬清的心上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最終選擇了勸學裡。
官場如同巨大的泥沼,每一步都需算計,每一言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他骨子裡向往的,還是那種隻問學問、不論利害的氛圍。更重要的是,阿母需要一個安穩、清淨的角落。像勸學裡這樣,隻有晨昏誦讀,沒有刀兵馬蹄驚擾的地方,讓阿母能安然度日,撫平內心的創傷。
馬清更深信一點,這些勸學裡埋頭苦讀的士子們,十年寒窗,青燈黃卷,絕非隻為稻粱謀。那朗朗書聲背後,是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信念在支撐。他們的內心,或多或少都蘊藏著一份對社稷的責任,一份想要用所學去建設、去匡扶的赤誠。
反觀那些從未受過教化熏陶之人,心靈無所寄托,猶如浮萍隨波逐流,既缺乏對世事的深刻認知,又容易被原始的欲望和戾氣所驅使。他們行事往往不計後果,其破壞性,常常遠大於建設之功。
這清晨的讀書聲,於他而言,不僅僅是學問的傳承,更是一種精神的錨定,一種對混亂世道的無聲抵抗。讓他感到自己並未完全沉淪,仿佛在塵囂之外,尋得了一方淨土。
長安城剛剛經曆的那場血腥風暴,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如同驅之不散的陰影,頑固地盤踞在馬清的腦海深處,與勸學裡的寧靜祥和形成刺眼的對比。
司馬乂的大軍踏破長安城防,塵埃落定後,清算隨即而來。河間王司馬顒,連同他的三個兒子,被押上了刑場。
馬清深知司馬顒權欲熏心,手段狠辣,在權力傾軋中罪孽深重,其死難稱冤屈。可那三個年輕王子的頭顱落地,卻在他心中激起了強烈的不安與悲憫。
老大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最愛的便是縱鷹走犬,馳騁畋獵,或是深夜流連於鶯歌燕舞的樓閣。
老二則是個異類,偌大的王府被他辟出靜室,香煙終日繚繞,檀香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平日裡總是手持念珠,低眉垂目,口中念念有詞,神情平和得近乎超脫,仿佛塵世的紛爭與他隔著千山萬水。
那個與馬清年紀相仿的老三,身形單薄,麵容清秀得近乎柔弱,平日裡就是喜歡個書畫。
這樣的三個人,他們的命運,竟被粗暴地與其父親綁縛在一起,一同押上了斷頭台。
行刑那日,陽光異常刺眼,白花花地砸在橫貫馳道的巨大十字路口中央臨時搭建的木台上。
台子一人多高,像一座突兀的祭壇。
司馬乂身著戎裝,端坐在監斬台上,麵容冷硬如鐵,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刑台。他麾下的文武官員分列左右,表情各異,有的肅然,有的漠然,有的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馬清在司馬乂身邊的幕僚行列裡坐著,他隻覺得喉嚨乾得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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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顒父子四人被粗暴地反剪雙手,強按著跪在台上。每個人的身後,都立著兩個赤膊的彪形大漢。
一個筋肉虯結,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揪住受刑者的發髻,用力向後下方拉扯,迫使脖頸最大限度地向前彎曲、伸長,暴露出脆弱的喉管;另一個則手持厚重的大砍刀,刀鋒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刃口似乎還殘留著過往的血腥氣。
司馬顒雖被強力壓製著低頭,卻依舊竭力昂起那張曾經威嚴的臉,緊閉著雙眼,花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顫動,胸膛劇烈起伏,似乎在用儘最後的力氣維持著王者的尊嚴。
老大被拽得頭顱高高仰起,散亂的黑發間,那雙曾經顧盼神飛、充滿世俗欲望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眼珠子像黑曜石般發亮,瘋狂地轉動著,貪婪地掃視著台下圍觀的攢動人頭,遠處的飛簷鬥拱,以及頭頂那片廣闊無垠的藍天。那眼神裡,有恐懼,有不甘,更有一種近乎貪婪的留戀,仿佛要將這塵世最後的熱鬨與繁華,儘數刻入眼底,帶往幽冥。
老二則截然不同,他的姿勢顯得順從許多,閉著眼,嘴唇快速地翕動著,無聲地念誦著佛號,臉上竟是一片奇異的平靜,宛如老僧入定,對即將降臨的死亡置若罔聞。
老三早已支撐不住,頭深深地垂在胸前,單薄的身體軟軟地靠著劊子手的手臂,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布偶,顯然在巨大的恐懼中昏死過去,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烏發黏在毫無血色的頸側。
刑台下方,是被強行驅趕至此觀刑的司馬顒府中女眷和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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