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清提起桌上那隻青釉瓷銚子朝袁通麵前的空碗摻茶。銚子裡剩下的茶水已不多,傾倒時發出細微的水流聲。
“袁大哥,”馬清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帶著真誠的探究,“你的功夫真不錯!”他由衷地豎起大拇指,“剛猛紮實,又透著股子靈巧勁兒,哪兒學來的真傳?”他的目光落在袁通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上。
袁通咧開嘴,露出一口與黝黑膚色對比鮮明的白牙:“跟我阿父學的,正經的家傳本事!”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仿佛提及父親便有無形的力量注入。
“嗯,”馬清深有感觸地點點頭,“咱們這些軍戶子弟,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可不就是這點刀槍拳腳的本事?都是拿命換來的家底兒。”他放下碗,目光灼灼地看著袁通,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不過,像袁大哥你這樣,武藝這麼硬實漂亮的,可真不多見。”
“嗨,阿清你這話說的,”袁通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臉膛似乎都微微泛紅。
他擺擺手,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眼神裡帶上幾分促狹的笑意,故意斜睨著馬清:“之前跟你處了一年,愣是沒瞧出來你也是個深藏不露的!哈,你這藏得可夠深的啊!”
他壓低了些聲音,帶著點“揭老底”的興奮:“要不是那次在洛陽城頭上,你把趙俊狠狠收拾了一頓。弟兄們還都當你隻是個‘老實人’呢!”
“袁大哥,你是不是就一直憋著勁兒,心裡頭癢癢,總惦記著找個機會跟我過過手,比劃比劃?”馬清撇了撇嘴,朝著袁通露出一個帶著點自嘲又了然的笑。
廳堂裡,午後悠長的寂靜包裹著兩人,隻有茶碗邊緣偶爾反射的一絲微光,還有黑魚在角落裡發出的輕微鼾聲。
袁通舉起手,輕輕地朝馬清擺著。他臉上泛起一抹羞澀的笑意,垂下的頭不停地搖著。
“我也想和你較量。”馬清身體微微前傾,伸手輕輕按在了袁通那隻在半空中擺動著的手腕上,將它緩緩地、不容抗拒地按了下去。
馬清嘴角噙著一抹理解的笑意:“找個合適的時間,咱們好好比試比試,分個高下。如何?”
“當真?!”袁通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因尷尬而躲閃的黑亮眼珠,此刻瞪得滾圓,一瞬不瞬地、死死地釘在馬清臉上。
“君子一言,”馬清也學著他的樣子,微微睜大了眼睛,眼神銳利而明亮,帶著軍人的豪氣,“快馬一鞭!”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在安靜的廳堂裡激起小小的回音,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實處的鐵釘。
“哈哈,好!好!好!”袁通再也抑製不住,一連串洪亮的笑聲從他胸腔深處爆發出來。
他臉上所有的尷尬和窘迫瞬間被狂喜衝散,隻剩下純粹的、孩子般的興奮。他下意識地一把抄起麵前那隻青瓷碗,看也不看,就仰頭往嘴裡猛灌了一大口。
“娘的!我……我當成酒了!”袁通的臉瞬間扭曲起來,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他那眼中的興奮光芒卻絲毫未減,反而顯得更加生動鮮活。
“談什麼這麼高興?笑得屋頂都要掀了。”一個溫和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廳後傳來。馬袁氏的身影轉出屏風。她的步履比離去時顯得輕快了些許。
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用暗紅色綢緞仔細包裹著的小包,那綢緞顏色已有些發舊,邊緣甚至微微泛白。顯然年代久遠,被她枯瘦卻有力的手指攥得指節都有些泛白。她臉上帶著好奇的笑意,目光在兒子和袁通那猶自興奮的臉上逡巡。
“阿母,”馬清朝著母親揚了揚下巴,語氣裡帶著由衷的讚賞,“袁大哥的武藝,可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眼神明亮。“他的功夫,”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袁通補充道,“是正經的家傳本事!”
馬袁氏的目光在袁通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似乎比剛才更深邃了些。她沒有接兒子的話,隻是步履沉穩地走到案桌旁。
她朝著袁通招了招手,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召喚意味:“阿通,你過來。”
“唉!”袁通忙不迭地應了一聲,帶著幾分恭敬和疑惑,快步走到馬袁氏身邊。
廳堂裡又恢複了安靜,隻剩下三人細微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空氣中,那陳舊的綢緞味似乎也變得清晰起來。
馬袁氏將那暗紅色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攤在右手掌心,伸出微微顫抖的左手——那手背上爬滿了歲月的溝壑,皮膚鬆弛,青筋凸起——用指尖極其緩慢地、近乎虔誠地解開包裹的結。暗紅色的綢緞一層層褪去,露出了裡麵包裹著的另一層東西: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質地更為細密的白色絲綢巾帕。那白巾的邊角也已經有些磨損泛黃。
袁通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他下意識地側過頭,濃眉微蹙,用眼神向馬清投去詢問的信號。
馬清緊抿著唇,眼神銳利而專注地落在母親那雙微微顫抖的手上。
袁通得不到馬清的回應,隻得又將視線轉回馬袁氏的手上。
馬袁氏的動作輕柔得如同捧著初生的雛鳥。她用微微顫抖、布滿皺紋的左手食指和拇指,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去揭開那綢巾覆蓋著的四角。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儀式感,帶著一種沉重的、時光積澱的意味。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聲的緊張。
當最後一隻角被輕輕掀開,綢巾中央包裹著的東西終於完全顯露出來。
那是一隻圓形的徽章。質地溫潤,流淌著深沉內斂的紫色光華——赫然是一枚紫玉雕琢的圓徽!圓徽的圖案清晰而獨特:在一片用極細線條勾勒出的、仿佛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基底之上,傲然挺立著四根粗壯的竹子!那竹子雕琢得遒勁有力,竹節分明,竹葉似在寒風中簌簌抖動,透著一股子堅韌不拔、破雪而生的凜然氣概!
袁通臉上的表情如同被寒冰凍住一般。他原本黝黑的臉膛似乎驟然失去了血色,變得一片灰白。那雙帶著憨厚和熱切光芒的黑眼珠,此刻瞪得幾乎要裂眶而出,死死地釘在那枚紫玉圓徽上!
他猛地咬緊了牙關,兩腮的肌肉都高高隆起,清晰可見牙根在皮肉下繃緊的輪廓。他臉上那濃密的絡腮胡子,此刻也如同被狂風吹拂的野草,無法控製地劇烈抖動起來,仿佛在無聲地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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